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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5章夜色逼人

    張顯宗穿着一身便裝,摟着嶽綺羅策馬飛奔,沿着文縣城外的土路向荒涼處疾行。馬是軍馬,又有力量又通人性,跟他很久了,可是此刻跑得不安穩,總像是預備着要尥蹶子,甩下背上的兩個人。

    嶽綺羅知道其中的原因,畜生的感覺往往會比人更敏銳,而張顯宗已經被自己炮製成了非人非鬼的行屍走肉。軍馬怕了。

    迎面即便是有夜風吹拂,腥臭氣息也依舊繚繞不散。張顯宗沒有趕上好時候,如果把時間換到冬天,他不會這麼快就被人看出破綻。天氣一日熱似一日,他可以遮住一切,唯獨遮不住氣味。流言彷彿瞬間就爆發起來了————當初丁大頭做活死人的時候,已經引起了部下軍官們的疑心;疑心存到如今,全發作在了他的身上。

    自從掌握軍權開始,他就成了某些老傢伙的眼中釘。丁大頭留下的隊伍,憑什麼就全歸了他?即便他是個活人,也有被人謀殺的危險;何況他現在死了,更不會被宿敵們容留。軍隊在恐怖與瘋狂的氣氛中四分五裂,他成了所有人眼中的妖魔鬼怪。

    丁宅被燒成了火海,房梁木架在火焰中嗶嗶啵啵的爆裂崩塌————他們要燒死他和嶽綺羅,而嶽綺羅本領再大,也還沒到撒豆成兵的程度,也還不能同時抵抗成百上千的人馬。

    所以,他們得逃。

    張顯宗一手攬着懷中的嶽綺羅,一手緊緊握了繮繩。手指黏膩的滲出了膿水,掌心的血肉蹭上了粗糙的繮繩。指尖已經磨出了白骨,他在溫暖的春夜中疾馳而過,一邊求生,一邊腐爛。

    最後,在一片無邊無際的荒原上,張顯宗勒住了馬。

    他翻身下馬,又伸手抱下了嶽綺羅。天是一匹漆黑的金絲絨,看起來博大而又柔軟。銀白的月光照耀了荒原上的一棵樹,嶽綺羅坐在樹下,劉海亂七八糟的掠上去,露出瞭如玉的額頭。

    張顯宗沒有靠近她,只在不遠處的一座小丘上坐了,坐在下風向,因爲不想薰到她。側耳傾聽着她淺淡的呼吸聲音,他忽然忍不住開了口:“綺羅……”

    他背對着嶽綺羅,去問前方無盡的黑暗:“如果我沒有死,如果我一直對你好,你會不會……會不會對我有一點點愛?”

    嶽綺羅擡眼望向了他的背影,隨即移開目光,清晰而沉重的冷笑了一聲————你算個什麼東西,也配和我談愛?

    笑很冷,心也很冷。一挺身站了起來,她走到了張顯宗身後。彎腰一拍他的頭頂,她開口說道:“趁着天黑,我們繼續上路。”

    張顯宗現在已經類似了鬼魅,陽光會讓他感覺很不舒服。

    顧大人的指揮部一天換一個村莊,隨着前線的推進而推進。此刻他距離文縣只有四十里地。文縣內的軍隊亂成了一鍋粥,正在和他聯絡着要投降。投降當然是可以的,顧大人放心大膽的給了敵人時間,是戰是降全隨着他們的意思。降也接受,戰也奉陪。

    月牙跟着軍隊走,無論走到哪裏,都是照樣負責她的老活計。一天不把三頓飯做足了,她就感覺心裏空落落的,彷彿失了身份和地位。無心已經換上了新鞋,她又預備着給顧大人也做一雙。顧大人的大腳丫子很費鞋,無論是多麼結實體面的好皮鞋,最後都能讓他穿成兩條又扁又長的臭鹹魚。所以月牙動了心思,想要在鞋面鞋底都多加幾層,專爲對付顧大人大鐵銼似的腳後跟和長了牙似的腳趾頭。

    月牙費了死力氣,天天納鞋底納得咬牙切齒。晚上屋裏點了油燈,顧大人和無心坐在炕上玩紙牌,她不加入,惡狠狠的用大鋼針往鞋底裏戳,把線繩拉的嗤嗤直響:“給顧大人做一隻鞋的工夫,夠我給無心做一雙了。”

    無心的傷早好了,很快樂的攥着一把紙牌說道:“費你的閒勁!白天忙一天,晚上也不知道歇一歇。你不給他做,他還就光腳了不成?”

    顧大人一紙牌抽上了他的腦袋:“沒人味的東西!怎麼着?你媳婦給我做鞋,你還不樂意了?”

    月牙實在是累得手疼,又因爲猜測明天恐怕又要搬家,所以爬到炕裏打開包皮袱,把針線纏在鞋底上往包皮袱裏放。包皮袱裏沒什麼正經東西,只有幾件衣物,以及兩隻小荷包皮。荷包皮裏掖着黃符,當初是顧大人和無心戴過的,現在兩個人都不戴了,被她一起捲進了衣物裏。繫好包皮袱放回原位,她伸腿下炕穿了鞋,出門進了院子。

    院外站着兩名東張西望的小衛兵,月牙看在眼裏,感覺十分安全。院角用柵欄和碎磚圍起了一個臭氣熏天的小茅房,她走進去解了褲子蹲下來,捂着鼻子想要撒尿。然而剛剛嘩嘩嘩的開了閘,她忽然生出了一種被窺視的感覺。茅房四處漏風,她猛然回頭,卻是並未看到異常。

    手裏攥着一小塊草紙,她蹲在坑上定了定神,脊背還是毛毛的發寒。眼角餘光忽然瞥到黑影閃過,她立刻通過一處縫隙向外望去,卻是依然一無所獲。

    想到院外還有衛兵,她壯了膽子,嘀嘀咕咕的罵道:“臭不要臉的,頭上長瘡腳下流膿的缺德貨,不怕瞎了你的狗眼,回家看你媽去!”

    繫好褲子走出茅房,外面的衛兵忽然起了喧譁,月牙趕去一瞧,卻是兩隻野貓在牆頭上飛檐走壁的打架,衛兵怕它們擾了旅座的清靜,所以上躥下跳的在攆貓。月牙鬆了口氣,心想自己原來是把野貓給罵了。

    她回到房內之時,顧大人和無心的牌局還在進行。她站在地上揉了揉小肚子,身上一陣一陣的冷,總像是沒尿乾淨,還想再去一趟茅房。轉身向門口邁了一步,她想起了茅房裏似有似無的動靜,又有些瘮得慌。

    “無心啊。”她開口說道:“你跟我出去一趟唄。外面鬧貓鬧得怪嚇人的,我有點害怕。”

    無心正在全神貫注的看牌,聽了她的話,才把目光從紙牌上移了開。擡眼向月牙一望,他看到了月牙身上依稀籠罩了一層帶着微光的黑氣。

    不動聲色的放下紙牌,他一邊往炕下伸腿,一邊開口說道:“野貓叫春是夠難聽的,我先出去瞧瞧。等我把貓全趕走了,你再出去。”

    月牙答應一聲,小肚子不舒服,說不清自己到底有尿沒尿。等到無心披着一件小夾襖出門了,顧大人笑嘻嘻的伸手一掀他的紙牌,月牙見狀,倒是暫時轉移了注意力:“還帶偷看的哪?”

    顧大人豎起手指對她“噓”了一聲:“別吵,我就看一眼。”

    無心一直認爲身邊環境挺乾淨,沒想到月牙偶然摸黑出去了一趟,竟然就會被幾縷零碎魂魄纏了上。零碎魂魄無知無識,等閒不會纏人,如今纏了,就必定有個緣故在裏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