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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9章夜影

    八姨太進了醫院的冷凍櫃,也不知道是算死算活。照理來講,連她的親生兒子都確定了她的身份,似乎也就沒有什麼疑問;可她畢竟死得怪異,又沒了腦袋,馬俊傑的辨認是否是百分之百的可靠,便藏了一個隱隱約約的問號。賽維通過了馬老爺的祕書,想要聯繫到遠在日本的父親,可是幾封急電發出去,只得來一封內容漠然的回信,彷彿馬老爺正在日本忙大事,公務纏身,已經顧不上幾個姨太太的死活了。

    老爺對於姨太太,都是不講感情;家裏除了馬俊傑,旁人自然是更不動心。轉眼間又過了風平浪靜的十幾天,這天早上勝伊起了牀,一眼看到站在地上的無心,登時氣得叫了一聲:“誰讓你把頭髮剃了?”

    無心站在牀前,脖子上搭着一條白毛巾,頭上臉上全都熱氣騰騰的,青白頭皮被剃刀颳得光溜溜。扭頭對着勝伊一笑,他拽了毛巾滿頭滿臉的擦水珠子:“剃了舒服。”

    勝伊如今和他住在臥室對面的西廂房裏,因爲膽子小,所以時常和他擠做一牀。氣急敗壞的一捶牀,他伸腿下去找拖鞋:“我讓姐來瞧瞧你!昨天還說你的頭髮不大長呢,今天可好,你索性剃成光頭了!禿頭禿腦的好看嗎?”

    勝伊把賽維找了過來,賽維懷着鬼胎,當場問道:“你還存着要去當和尚的心思嗎?”

    無心歪着腦袋,很細緻的擦着脖子:“我是從小剃慣了,不剃難受。當什麼和尚,我到哪兒當和尚去?”

    賽維聽聞此言,心中立時放下一塊大石。和她一起暗暗鬆了口氣的,是無心。

    三人相處也有一個多月了,他天天過得提心吊膽,夢裏都怕自己忘記呼吸。賽維和勝伊昨天都說他的頭髮太短,一個多月了,怎麼就不長呢?

    他無話可答,並且知道再過一個月,頭髮的長度也還是不會有變化。頭髮的長短當然只是極小的事,不過他的異常也就體現在小處,時間長了,總要露出馬腳。

    頭髮的公案告一段落,賽維自去梳洗打扮,然後也不帶人,自己挎着只鋥亮飽滿的漆皮包皮乘車出門,直到天黑方歸,漆皮包皮被她夾在腋下,竟然是快要脹開的光景。

    當着勝伊和無心的面,她把門窗都關嚴了,然後打開皮包皮,從裏面一紮一紮的取出美鈔。美鈔全都嶄新整齊,她故意要讓無心看清,表示自己雖然沒有十分的姿色,卻有十分的資產,就算瞧在鈔票的面子上,你也不能不高看我一眼。

    勝伊傻了眼:“姐,你從哪裏換來的?現在北京城裏還有美鈔?”

    賽維一挑眉毛:“你沒朋友,我也沒朋友嗎?蘇太太在牌桌上賭瘋了,把戰前積攢的美鈔當金子賣,我就買了。日美不管怎麼打,美國至多是不贏,總不會亡國。我告訴你,在大後方,美鈔比金子還值錢呢!”

    話音落下,她得意的瞄了無心一眼。無心坐在不遠處的一把椅子上,胳膊肘支了桌面,正在託着下巴旁觀微笑,也不問她,也不誇她。她等了良久,看他始終是個啞巴,就忍無可忍的向他問道:“怎麼樣?我還算有點辦法門路吧?”

    無心點了點頭,笑容雖然是至真至誠,不過總像是隔着距離,有點事不關己的意思,見了美鈔,眼睛也不放光。

    賽維不禁有點失望,心想難道我有錢也不能打動你嗎?況且我不只是有錢,論知識我是中學畢業,論年紀我是十七八歲,論相貌我也不醜陋,你爲什麼不像勝伊一樣湊到我身邊來呢?

    思及至此,她又重重的看了無心一眼。不知怎的,心中一陣沮喪氣苦,像受了天大委屈似的,簡直將要落下眼淚。而無心一直是倚着桌邊穩坐,忽然見賽維變了神情,便一轉身面對了她。兩隻胳膊肘架在膝蓋上,他俯身探向了她,沒說話,只用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看她,是個探究而又關切的姿態。

    但是賽維無話可說,只勉強一笑,隨口找了話道:“我也去剪了頭髮。”

    她的確是在理髮店剪掉了焦黃的髮梢,把頭髮收拾得烏黑柔順。女爲悅己者容,可是她也不知道無心能否看出自己的心意。

    “你可別逼急了我。”她低下頭,望着美鈔想道:“逼急了我,我可什麼都敢說,什麼都敢做!有錢的男子可以三妻四妾,我的實力,並不比男子差什麼。我只要你一個,你不同意也不行!”

    賽維很細緻的收好了美鈔,正要起身玩笑幾句,不料無心忽然輕聲說道:“我想再去花園看一看。”

    賽維登時瞪了眼睛:“去花園?多麼危險,不要去了!”

    無心起身笑道:“我一個人去,你們在家等我。真有危險,我不會逃嗎?”

    然後他就開始預備換身粗糙衣裳出門。賽維左攔攔不住,右攔也攔不住,想要跟着他去,他又堅決不許。而在賽維氣得青筋迸出之時,他自顧自的真溜了。

    走過一遍的路,他只要肯認真記憶,便能記得絲毫不差。自從二姨太八姨太死亡之後,馬宅上下人心惶惶,無須天黑,天色一暗就都各歸各位,全不敢亂竄。無心提着百般的小心,一路穿花拂柳的往後方走。走着走着,他脖子上忽然涼陰陰的有了感覺,扭頭一看,他和小健正好貼了個臉。

    他的耳朵穿過了小健的幻影。轉向前方繼續前行,他壓低聲音問道:“我還以爲你被人收了。”

    小健像個驕矜的小兒子似的,用雙腿夾住了他的脖子。血淋淋的小拳頭舉起來,他用力去捶無心的腦袋:“你還認識我嗎?我不見了,也沒見你找我!”

    無心笑了一聲:“小鬼難纏。”

    小健的拳頭也是幻影,他在人間,永遠都是沒着沒落。他想和無心在一起,可無心是明顯的對他沒興趣。他打算懲罰無心一下,又沒有懲罰對方的力量。正在他憤慨之時,無心忽然放緩了腳步,因爲前方花木黑影層層疊疊,已經到了花園地界。

    鞋底踏過枯草,碾出細微的聲響,幾隻垂死的秋蟲還在暗中鳴唱。天空斜吊着一勾白森森的彎月,無心閉上眼睛,感覺四周並不太平。

    步伐越來越輕了,他試探着往園子裏走。小健不知何時又消失了,只在他的後脖頸上留下一抹哀傷的寒意。踏上石板鋪就的小徑,他無聲無息的直奔河邊。然而在距離河邊還有三五米遠的地方,他猛然剎住了步子。

    前方,在緊挨河邊的一叢花木之側,剛剛閃過了一個黑影。黑影是個中等身量,一閃而逝,看不出男女,無心只聽到窸窸窣窣的一串腳步聲響,想要之時,河邊已經恢復了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