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萬仞 >第七章
    雨勢洶涌,在呼嘯的夜風中如驚濤駭浪。

    錢日生藉着風雨夜色貼牆拐入右手邊的一處側門,手觸門板的那一刻,他略微頓了頓,隨即咬着牙根,輕輕推開了一條縫兒。

    我是來找郡守詢問事情的,

    驗狀還有疑問要確認,

    郡守不敢殺我,

    ……

    錢日生自己給自己編着萬一被發現的說辭,壯着膽子一閃身,躍進了二堂院中。

    他一把抹去臉上的雨水,紅燈哐當哐當的四處亂晃,在風雨中如同一隻巨獸的雙眼。錢日生仔細查看這四周,又看了一眼側門,他已經小心虛掩,得手就原路返回,直奔城門!

    交上令簽出城,死局立活!

    他狠狠的呼了一口氣,賊一樣一下子翻上了月臺,滾到了廊柱身後。剛要起身,就聽哐噹一聲門響,驚得他差點丟了魂,只見兩三個人竟然晃了過來。

    怎麼這麼不巧!

    突然他心裏哎呀一聲,頭皮都發麻了,現在夜色雖暗,卻還沒到深夜,門房是要巡房的!畢竟新郡守剛剛上任第二天,總要藉着故的獻獻殷勤。

    “老何,那——好像有個人啊!”一個人陡然發聲,冷不丁的嚇得旁邊那個叫老何的嗯的一聲。

    “誰!出來!”

    這陡然出現的話語,就像刷毛一樣聽的錢日生心臟都驟停了。

    這下徹底完了,錢日生一下子卸了勁,這就是命啊!他不由得蹲在柱影下,也不管不顧了,捂着臉開閘放水一般,就哭了出來。

    腳步聲逐漸逼近,錢日生緊閉着雙眼,卻聽見一聲咳嗽聲:“是我,咋咋呼呼的幹什麼呢!”

    “是老楊頭嗎?哦,今天是你落門啊。”

    老何舉着燈籠晃了晃,這才鬆了口氣:“媽的嚇死老子了!我說老楊頭,不知道那邊是斂房啊!黑漆麻烏的你帶點聲兒好不好!”

    說完幾個人就笑罵着散了。

    嗯?錢日生一下子停住了哭,雨聲滂沱之中,他卻絲毫不覺得喧囂,四周在他耳中一下子寂靜的如同幽穴。

    他緊緊頂着柱子,蹭着身子又立了起來,他大口的喘着氣,一下子又是涔涔的一身涼汗。

    他偷偷挨着柱子露出半隻眼,巡防的人笑鬧着已經遠去,門房的老楊頭也估摸着回屋了。他這才撫摸着前胸,心跳的如鼓錘一般,隨即又是一個激靈,眼前,便是二堂了。

    二堂大門平日上鎖,他掃了一眼兩邊的窗戶,窗戶緊閉。唯有繞到北邊的側門,他知道側門出去繞過影壁,就是通往後院的大道,郡守每當下了堂,都會從側門回書房,這個門平常是不關的。

    他矮着身子,在一隱一閃的電光中,貼牆踮腳就攀了過去。

    他走走停停,每一次電閃都要小心確認四周。終於到了地方,他藉着一瞬間的電閃細看,門果然是敞開的!

    他心一下子如擰乾的熱毛巾,又緊又燙!邁進去拿到令籤,出郡衙,然後直奔城門。思慮已定,生死在此一舉,於是他一橫心直接跳了進去。

    二堂黑黢黢的,只能看見模糊的立柱,他生怕碰出動靜,蹲着身子朝眼前高立的柱影摸去,隨即就不動了。

    他靜靜的蹲着,耳朵直愣愣的豎着,就怕這時候再出個意外,這時天空又是一道電閃,天地驟然一亮!

    等的就是這一下,他一下子看清了大廳裏的情形,小心避過花瓶,隨即蜷縮着繼續等待;過了一會兒,天空又是一亮,他趕緊前行,繞過桌椅,終於到了郡守的桌案前。

    他矮着身子,渾身繃得緊緊的,彷彿一擡頭就能看見郡守正在盯着他一般,腦子盡是胡思亂想,只是硬着頭皮,四處亂望着幽幽站起身子。

    又是一道閃電劃過長空,他嚇得一縮脖子,眼睛直愣愣盯着窗紙和大門。一閃之間,白亮一片,沒有人影,他略略放心,這才轉過頭,右手輕輕慢慢的摸,終於在桌案一角,摸到一個筒……

    就是這個!錢日生手指順着筒往上尋摸,終於碰到了一把令籤。

    他舔了舔嘴脣,乾嚥一下,隨後一手捂筒,一手將一支令籤慢慢抽了出來。

    又是一聲沉雷,他從來沒有覺得老天打雷閃電這麼配合,他心裏“皇天菩薩”叫個不停,小心的躲避着聲響,終於把頭從二堂側門裏探了出來,忽地冷雨撲面,一陣的暢快清涼!

    他一路閃閃躲躲,又折回斂房,心裏這才略略安定了下來。雨勢來的快,去的也快,彷彿一剎那間,竟然又小了小去,“皇天菩薩……”他輕輕的說了一聲,雙手合十長長吐出一口濁氣。

    錢日生似乎不放心似的,又回到斂房張望了一眼,然後便好似剛剛做完活計一般,大大方方的關上門,轉身沿着石板路邁開步子走了出去。

    “是誰啊?”

    門房裏似乎聽見了動靜,隔着窗戶問了一聲,只聽吱嘎一聲,門衛打開門縫,露出一張蒼老的臉。

    錢日生看了一眼,原來是剛纔的老楊頭,今天他在門房當差。

    衙門裏人人都忌諱錢日生,唯獨這個駕車的老頭兒對錢日生態度和藹客氣,偶爾的還幫他照看照看八哥。倆人一老一少,交情也談不上多深,但是對錢日生來說,老楊頭兒的確把他和瘦狗當人看。

    錢日生氣定神閒的站住腳,往常陰死不活臉上,擠出一絲笑,衝老楊頭兒點了點頭,對方打量了一眼,看清了便哦了一聲,把門哐的一關。

    錢日生剛要邁步,門又開了,他一回頭,只見老楊頭披了件衣服,竟然遞過了一把傘。

    他心頭一熱,接傘的那一刻,再也止不住了,強忍着哽咽,含含糊糊道了聲謝,雨水和着淚水一下子涌的滿臉都是。

    “這麼大風雨,路上慢着點。”老楊頭兒好似沒看見,說完就回身進屋了。

    錢日生習慣的往儀門西側走去,可剛走兩步,他見着左右無人,略一踟躕,便壯着膽子打開了東側的“生門”,一腳邁了出去。

    他一模胸口,木製的令籤觸體冰涼,激的他打了個寒顫,他停都不停,緊繃的心絃這才鬆開,握着傘都不打開,撒開步子一路往城門口狂奔而去。

    一路伴隨着零星的犬吠,他渾然不問,眼前是直通城門的郡衙大道,他刻意繞開經過家門的那段路,左轉右折,生怕有人跟着自己,終於,城門口近在眼前了。

    不知道是奔跑過激還是這一晚太過驚悚,眼見終於捉到了命門,他心又開始不安的狂跳起來!

    他停下腳步,安撫着心緒,心裏念着一切正常,然後摸了摸懷裏的郡守令籤,用力一吐氣,走!

    到了城門口,兩邊的蘆篷已經黑透了,門衛應該都睡了。他刻意急促的敲門,裏面立刻傳來驚醒後的詢問:“誰啊?”

    他不搭話,從懷裏抽出令籤,握的緊緊的,趁着間隙把準備好的說辭在腦子裏迅速過了一遍。隨後又是一陣敲,那門吱嘎一下打開,郝老四臉從漆黑的門洞裏探了出來,正努力的眯着眼看着他:“你幹嘛呢!大半夜的!”

    往日唯唯諾諾的錢日生,此時卻彷彿揹負重大使命,聲音壓得低低,一臉神祕的揚了揚手中的令籤:

    “郡守賀大人急令,我要出城趕赴柳州縣辦差,喏,”說完刻意大大咧咧的將令籤一遞。

    郝老四這時已經醒了神,眼看着錢仵作認真焦急的表情,知道不是一般的事情,罵人的話立刻嚥了下去。

    他看了看手裏的令籤,哦的一聲,“你稍微等一下,”說完轉身就進了屋。

    錢日生孤零零的站在雨中,緊張的太陽穴都一漲一漲的,手一舒一捏,要不是怕被人看出來,此刻恨不得跟進屋,親自拿鑰匙開門。

    過了一會兒,只聽一陣裏面刺啦刺啦的響,鞋子拖地的聲音傳了過來,只見郝老四皺着眉頭出來了,錢日生心一落,趕緊讓步,只等對方開門了。

    “錢仵作,不對吧,”那郝老四撓着頭看着他疑惑的問道。

    錢日生一愣:“什麼不對?”

    那郝老四掂了掂手裏的令籤:“嘖,這個……令籤倒是不假,你也是衙門裏的老人,也不假,只是——”

    錢日生被這個拖音牢牢的吸住了,只聽對方咂摸了一下嘴:“我剛纔問了門頭兒,他說當時趙公幹的原話是一定要賀大人的手令。”郝老四把“手令”着重說了,隨即看着錢日生。

    錢日生眨巴眨巴眼睛,也有些發懵的問道:“這,這不就是嗎?”

    “哎呀,是親手寫的!蓋了印的!”那郝老四一把把令籤塞回錢日生手裏,然後還特地解釋了一下:“錢仵作,不是我們爲難你哦,賀大人新官上任,聽說不太好巴結,我們這裏要是把你放了,明天兩頭一對,我們保不準就要喫瓜落。”

    雲層中隱隱的一亮,錢日生跟泥塑一樣站在雨裏,手令二字震得他腦子裏都泛着迴音……

    郝老四看着錢日生的表情,原本他就臉色發青,大半夜的看着還泛着白,直愣愣的盯着自己真跟個殭屍似的。

    郝老四被盯得心裏涼颼颼的,於是特地重複了一句:“真不是我們故意刁難,郡守既然有令,我們不可能拿你開涮的,說句不該說的,”他壓着聲音,悄悄的說道:“萬一郡守故意放蒼蠅,看看我們四城是不是真的照令辦事,讓你拿個令籤試我們,我們哪裏敢啊!你說是不是?”

    雨不知不覺已經停了,萬物岑寂在夜色中,只有起更的梆子,在遠處暗夜的街頭單調兒枯燥的響着,“空——空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