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渾身溼漉漉的,淋淋瀝瀝得邁進門,可低頭拱手之際,一眼卻看到一個面生得大漢,目光一頓,之間對方身上還有血污,立馬警覺起來。
“你是誰!”
大漢冷眼盯着對方,也不答話,只是背手緊握腰刀,剛準備動手,只聽大廳中一聲沉悶的咳嗽:“什麼事!”
這聲音來的突兀,在暴雨中顯得有些模糊,大漢心裏一個蹦躂,表情卻絲毫不敢表露。
趙公幹迅速睨了一眼“郡守”,眉頭一蹙,總覺這裏有些不對勁,還是盯着大漢又問了一句:“敢問你是——”
錢日生心裏一悶,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他唯恐說話太多被對方識破,可這時不說話又怕對方起疑,趙公幹萬一走上前來,立馬就要穿幫。
豈料這時大漢竟然劈頭就是一句:“大人問你話呢!殺手搜的怎麼樣了!”
趙公幹被大漢的勢頭一唬,頓時氣矮三分,想到這個賀郡守身邊的人都神祕兮兮的,也就不敢多問了,捏着小心按部就班的回覆道:
“目前全城搜捕命案兇手,索查嫌犯六人,大人是否親自問詢?”
他知道今天死的那個老石是賀郡守的身邊人,聽說那個叫鬍子的也下落不明,這種案子,肯定要搬動“郡守”,讓他親自審問纔算妥當。
風雷稍歇,廳內陡然安靜許多,可等了一會兒,竟然無人說話。
趙公幹偷偷擡眼看了一下,只見燈影闌珊,賀大人坐在昏黃不定的光圈之外,正單手撐着額頭,似乎在想着什麼,又像是睡着了。
隆隆雷聲傳來,時遠時近,趙公幹有種莫名的錯覺,覺得今天這裏詭異極了,一想到這裏是斂房,頓時心裏有些發毛。
“備車。”
“啊——啊?”雷雨聲中,“賀郡守”的聲音顯得有些發悶,趙公幹回頭瞧了瞧門外的滂沱大雨,懷疑自己聽錯了。
他又問了一句:“大人您方纔說——”
大漢在旁邊緊跟了一句,竟然越說越覺得舒坦:“大人要你備車!”
眼看着這個趙公幹被懵的暈頭轉向,大漢突然有些想笑,又板着臉補了一句:“梁谷縣也出了命案,大人這就要連夜過去!趕緊備車!”
那趙公幹一聽,尋思着正好駕車的老楊頭在門房值班,他利索的答應了一聲,立馬轉身往郡衙門口走去,轉身還不忘將門帶上。
那大漢扒着門縫盯着趙公幹消失在雨幕之中的身影,立馬轉身心有餘悸的催促道:
“聽我的,趕緊跑吧!這種大案,三司會審、三推六問,沒個半年下不來的,萬一有人拿你結案,到時候你在大獄裏熬的住嘛?”
錢日生表情凝固,一下子怔住了,他倒是沒想到這個大漢這麼精通刑訊,竟對辦案的章程說的言簡意賅。
他一下子便掂量出事情的輕重:
自己一個爲微末賤民,現在已經和大漢綁在了一條船上,這個案子無論如何都拖不得干係了。不論郡守真假,賤民殺官,其心可誅!
何況這種大案一旦翻騰起來,非同尋常,自己能摘的清楚嗎?但凡有大人物牽扯進來,自己立馬就要頂鍋。
畢竟他見過太多莫名其妙的“結案”了。
大廳陡然一閃,隔了一會兒便聽沉雷滾滾,久久不息……
錢日生眼瞼下泛着遊離不定的光,青灰的臉色凝重異常,一閃之間,他彷彿做出了什麼決定,錢日生一把撩起假郡守的衣袍……
大漢咦的一聲,感到莫名其妙,這仵作中邪了不成?可錢日生的動作讓他越看越是心驚,慢慢的明白了錢日生的用意。
他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這匪夷所思一幕:
眼前的錢日生竟然將郡守的衣服套在了自己身上,然後仔細的撕扯下那人的鬍鬚,往自己的腮上貼合。
大漢看的都愣住了,彷彿見了鬼似的,走上前去斥責道:“你幹嘛呢!你魔怔啦!”
風聲吹的門窗簌簌作響,大廳裏顯得有種獨特的靜謐。錢日生不語,手在腮邊繼續輕輕的抹着,隨即又認真真的帶上假郡守的髮套,整理着衣衫……
手穩的沒有一絲顫動。
大漢焦急的直跺腳,張皇的看了一眼廳門:“你到底要幹什麼!”
錢日生抖直了衣袖,學着平日裏郡守的模樣將雙手背後,然後挺起胸膛,慢慢的,直起自己佝僂的背!
大漢目瞪口呆,這才發現,這人竟然能和自己平視!
直到多年以後,大漢都會不時想起這個驚心動魄的雨夜:
燭火闌珊,將錢日生的背影映射在牆上,顯得高大無比!
大漢只覺得莫名的感到脊背躥上一股涼意,不禁打了個寒顫:“你……你不怕露餡啊!”
“日生哥,真讓你過一天郡守的日子,換你一條命,你換不換?”
瘦狗的言語在空蕩蕩的大廳裏泛着迴響,沉雷遠遁,錢日生若有所思的望着角落的一具棺材,喃喃作答,他彷彿回答大漢,也彷彿自言自語:
“我今天就要當一回郡守,堂堂正正的出城!”
……
兩人將假郡守的屍體放在一口空棺材裏,嚴嚴實實的蓋上,鬼鬼祟祟的剛忙碌好,就聽門外有人隔着老遠叫道:“大人,車備好了!”
大漢扭頭注視着錢日生,只見對方沉靜的,隨即吹滅桌上的燈燭,打開門,邁了出去。
大雨傾盆,趙公幹一路踩着水泡,殷勤的將傘和蓑衣遞過來,大漢趕緊將門關好,隨即一把接過蓑衣自己朝身上一披,然後順勢將他手上的燈籠也拿了過來。
趙公幹自知沒趣的退在一旁,賀郡守譜大是通衙門上下都知道的,既然巴結不上就別硬往上湊了。
大漢刻意隔着錢日生,左手提燈,右手撐傘,一步步護着往門口走去。
郡衙門外馬車橫停,老楊頭兒裹着蓑衣,正手持馬鞭立在一旁靜候。
錢日生最怕的反而是這個車伕,哪怕對視一眼他也覺得自己會露餡。
他低着頭,怕被雨淋着似的,遮着臉就往車廂走去。老楊頭剛要過來攙扶,那大漢一燈籠貼臉照來,只覺光亮刺目,耀眼生花,老楊頭眼睛一眯,下意識的就避開。
只聽大漢嘴裏還客氣說着:“不麻煩了,忙好你的,趕緊駕車出城!”
老楊頭兒似乎也覺得哪裏有些不對,郡守雨夜出城,身邊還站着一個沒見過的生人,他偷偷睨了一眼大漢,終於還是轉身上了車。
錢日生生怕對方起疑,隔着車簾含含糊糊的吩咐道:“出城。”
只聽一聲鞭響,馬車一抖,他身子情不自禁的往後一傾,隔着門簾看着外頭的雨夜,這才暫時鬆了口氣。
馬車經過儀門,沿着長長的甬道拐出宣化坊,在往日走慣了的郡衙東街一路前行,馬蹄在石板路上得得作響。
錢日生心裏又是緊張又是興奮,這時只聽一聲咳嗽,他趕緊將車簾揭開,一陣涼雨蒙臉打來,只聽大漢低聲說道:“繃住了!”
他機警的隔窗眺望,只見雨幕之中,高大的城樓和箭樓巋然,兩盞米黃燈冷在風中左搖右晃,漆黑的大門模糊在夜色中,正越來越近……
風捲車簾,老楊頭彷彿一尊石佛盤腿坐在馬車上,紋絲不動。
“站住——”
十幾個守門的兵丁在大雨中往道中一攔,郝老六握着腰刀,摸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問道:“什麼人吶!”
待他走上前去細看:“喲,是老楊頭兒,這晚子天跟漏了似的,你還趕着要出城啊?”
老楊頭還是一聲不吭,轉身往車廂望了一眼,大漢站在車邊頭壓得很低,心裏也焦急了起來。
錢日生在車裏聽的分明,本指望老楊頭說話,可車伕卻跟死人似的一聲不吭,這可怎麼是好!
“手令有嘛?”郝老六打了個哈欠,當空伸手一攤。
見對方不答話,郝老六上前剛準備撩開車簾,只見一隻袖袍伸了出來,他藉着燈籠一看,只見團花錦袍、繡線鑲邊……
他被蟄了似的趕緊躬身行禮:“下官參見郡守大人。”
這一開腔,驚的後邊的一衆兵衛立刻整頓肅立,一齊見禮。
蒼茫雨霧之中,“郡守”也不搭話,隔着門簾伸手指了指大門,隨後擺了擺,便收了回去。
郝老六心領神會,立刻轉身吆喝道:“開城門!快!”
吱嘎嘎的聲音傳來,厚重的城門徐徐打開。
老楊頭哼了一聲,一揚鞭子,鞭梢在空中打了個旋兒,啪的一聲,馬車終於復又前行。
這時錢日生靈機一動,竟然冒了一句話語。
雷聲滾滾而來,話語顯得模模糊糊,郝老六好似沒聽清,剛要細問,卻被大漢用力一攔,
他擡頭只見大漢濃眉髯須正昂首俯視自己:“大人說,封城延後五日。”說完一屁股坐上馬車,憋着笑得意洋洋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