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午徑是西門外的臥牛山中的一條小道,地勢狹長曲折。正是因爲無法大兵團展開,所以列國停戰休養生息的這幾年,此處獲准開闢成了商道。
北齊西昌的商隊都從這裏通過,佳夢關的西門特地在城門外圍建了一座甕城,用於覈查商隊文書貨物,也供人卸貨休整。久而久之,河道便捷、直通境外的佳夢關西門,成了北境最爲繁忙的商品集散之地。
強盛一時的北齊即將在幾天和後大雍和談,據說雙方的朝堂都展示出了極大的誠意,這樣的大事,通過絡繹不絕的商隊已經傳播的天下皆聞。
可能是連日的大雨,往日山坳中來往繁忙的商道,今夜卻一個人影也無。
不知道走了多久,雨勢漸漸停息,遠處的雷聲隱隱約約,錢日生撩開窗簾,一擡頭,只見月亮透過漫天的蓮花雲,彷彿清幽朦朧紗,靜靜的灑在塵世之間。
他極其享受的吸了一口氣,往日種種猶如一場噩夢,此刻想來都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這時車簾被人一扯,他扭頭便見大漢滿臉鬍鬚的大臉伸了進來,對方朝着錢日生擠眉弄眼,指了指老楊頭的方向,輕輕用手做了一個虛砍的動作。
錢日生嚇得一抽,知道對方是想要殺人滅口,他趕緊擺手,嘴裏竟然脫口而出:“不行!”
老楊頭兒對他和瘦狗都不錯,平日裏也從不跟自己見外,他記得偷令籤的那天夜裏,大雨瓢潑,老楊頭兒還給自己送了一把傘……
整個佳夢關,誰都待自己這麼好?
他堅定的盯着大漢,低聲沉沉的說道:“不行!”
大漢哧了一聲,忽地把簾子一扯,在外頭和老楊頭竟然攀談了起來:“這雨是說下就下,瞧!這會兒眼看着又他媽要停了。”
不知道走了多久,錢日生有了倦意,冷風一吹激的他一醒。
他估了一下時辰,已經走了很遠了,念頭剛起,他一個趔趄,身子往前傾去,他慌忙用手一扶,這才撐住,原來馬車竟然停了。
大漢剛想開口喝罵,卻聽老楊頭說道:“倒忘了問了,兩位是要去哪兒啊?”
大漢摸着腮邊的鬍子,臉上笑嘻嘻的跟個厚臉皮的無賴似的,藏在身側的手卻握着腰刀,大拇指輕輕一頂,刀略微出鞘,蓄勢待發。
老楊頭兒微微擡起頭,低壓的笠帽尚滴着水,拍了拍身上的蓑衣,只能看見滿臉的皺紋漁網似的層層疊疊。
錢日生知道着大漢已然起了殺心,趕緊練練咳嗽。
豈料那老楊頭兒一邊咳嗽着一邊翻身下車,風吹車簾,錢日生看的分明,只見對方當道一站,竟然朝着自己突兀的來了一句:
“錢仵作——出來吧。”
這話一出如同平地驚雷!震懾的錢日生頓感腦子嗡的一聲,剎時間一片空白!他是怎麼識破我的,爲何一直不說?
那大漢暗道不妙,哪裏還敢猶豫,立馬也翻身下車,慢慢的逼向老楊頭!
“老不死的,裝神弄鬼!”
他之前就已經暗存了疑竇,他路上無意中發現這個駕車的老頭子,渾身舒散,但是顛簸中卻紋絲不動。
幾次想要藉着摟肩拍背插科打諢,可對方卻總是右手橫攔車轅,碰上去似有飄忽之感,只有身負武功的人,纔會這樣。
他扶傷在身,又剛剛經歷了異常惡鬥,已經筋疲力盡。可對方過關出城沒有喊破,一路上也裝傻充楞,卻在這荒郊野地裏突然說破,顯然是有後手。
大漢匆忙環視一圈,殺心立起,一不做二不休抽刀便砍。
只見單刀在空中彷彿一道光弧,轉瞬即逝,老楊頭一直都在戒備,見對方來勢兇猛,趕緊提氣後撤。
哪知那大漢招式陡變,招式用老隨即化實爲虛,一刀砍過立刻就地一滾,一招“破馬”直掃對方脛骨。
這乃是“滾龍刀”裏的一式,總共三招,講究的是近身強攻。先手下劈,對方如果退開隨即矮身橫掃,專攻攻對方的下三路,這是他的得意之作,屢屢得手。
如果遇到高人還能躲開,便就勢便彈地而起,再次近身,對方縱使再快也難以防備。
豈料那老楊頭不退反進,倉促一躍彷彿一隻大鳥飄然落在大漢身後,一腳探出,正好踹中大漢臂肘,力道之強震得大漢險些單刀脫手。
大漢暗罵一句:“操!”轉身又是一刀,他見老楊頭空手躲避,知道對方忌憚,一招接着一招便遞了上去,後腿一蹬,擰腰踏步,猛然屈臂前崩!
老楊頭一直都盯着對方的單刀,卻沒想到這個漢子變招如此之快,勁風撲面,他雙手打橫,一計“鐵架橋”硬生生的捱了這一下,直震得氣血翻騰,趕緊順勢後退。
老楊頭不敢硬解,在刀影之中左閃右避,心裏不禁感嘆:“好橫的漢子!”
大漢越打越是焦躁,知道傷口扯動,內力難繼,一定要速戰纔行。
他恨聲一突,身形陡然放低,斜刺裏鑽向老漢右側,左腳朝老楊頭腿前一攔封住對方,右腿猛然踏地,擰腰轉髖,右腳腳跟蹬地借力,力傳腰髖,隨即回擰加速,一柄單刀勢如驚雷,嗚的一聲橫掃過去!
這招“瘋柳折腰”看似極其簡單,但是要想使出威力,從距離、招式到步伐發力,是極其考究的!
老楊頭見大漢閃身擰腰的瞬間便大驚失色,此時處處被封,竟無路可退!
他一咬牙只得前衝,雙手並舉,猛砸大漢手腕肩頭,只聽砰的一聲悶響,隨即哐噹一聲,單刀落地。
兩人均都後撤一步,大漢捂着傷口,臉上豆大的汗珠在月下泛着光,身子已經有些恍惚。
而老楊頭也氣喘吁吁的心有餘悸。要不是這漢子受傷,橫掃發力那下陡然頓澀,豈能這麼容易被他攔住?
錢日生撩開車簾,屏息凝神的望着,開口喊道:“住手吧,別傷着老伯!”
他轉臉對着老楊頭哀求道:“楊伯,我跟你回去,我不拖累你,行嗎?”
星星點點的雨絲隨風落在臉上,反而讓他覺得內心都清淨了。他內心一聲罷了,跌坐在車上,仰天一嘆:“漢子,你走吧——”
“漢子,你功夫很好。”老楊頭由衷讚歎了一句隨即轉向錢日生:“你是個可憐人,心腸不壞。”
大漢抹了一把臉上的虛汗,藉着談話時機調整着氣息。他萬萬沒想到,郡衙門裏的車伕竟然是個深藏不漏的大高手!
“可你們縱使逃脫,又能去哪裏呢?”
這個問題讓錢日生有些迷茫,他長長的嘆了口氣,對着無盡蒼穹上的白月說道:“我不知道啊——”
郡守被人殺官頂替,這樣的大案的確不是三五天就能拿下的。
他是公門老吏,很清楚這裏黑天不見日頭的事情太多了。萬一拖的久了,成了懸案,自己在牢裏連個照應的人都沒有,保不準就要當替死鬼。
其實,還有個更深的想法埋藏在他的心底。
他不想再過那樣的日子的,受夠了。他茫然的回望城門方向,彷彿看着自己的一生……
老楊頭耷拉的眼皮看不是一點神采,枯井一般,聲音卻悠悠盪盪:
“漢子,我幫了你,你反而要殺我,這又是什麼道理?”
大漢心裏一懵:“你說的什麼鬼話?我聽不明白。”
馬兒打了個響鼻,有些不安分的踱了兩步,老頭楊輕輕撫摸着馬頭,看都不看大漢一眼。
“你跟蹤賀謹,和那幾個賊子交手四次,其中有個會暗器的,爲何被你輕輕一拍就死了呢?你能隔空發力不成?”
大漢心裏一震,見鬼似的盯着眼前的老楊頭兒,心裏突突亂跳,隱約的想到一件事……
老楊頭的話語平淡至極,繼續娓娓道來:“最險的一次,六人圍攻,你身負重傷,爲何擒拿你的時候,好巧不巧就跌倒了兩個,反倒讓你逃了?”
大漢陡然心裏一個閃念,回想老者的身形武功,他不由得抽了口涼氣:“你……”
“再比如——”老楊頭依舊面無表情,看了錢日生一眼,嘴裏說的話卻如晴天霹靂,震得錢日生險些跌下車來!
“那假郡守派了兩個人盯你們,爲何至今都少了一個?”
大漢這回心頭敞亮,爽落的對着老楊頭肅然而立,拱手拜道:“謝前輩搭救之恩。”
隨即他又一擡頭指着錢日生懇求道:“前輩是高人,送佛送到西,就放過這位朋友可好。”
雖然和錢日生相處幾天,但是畢竟生死之交,大漢誠懇的說道:“你也知道他是個窩囊人,想活着總沒錯吧。”
老楊頭擡頭看着天邊的冷月,側臉清亮顯得皺紋如漁網一般:“那你們有地方去沒?”
錢日生和大漢對視了一眼,一個茫然一個遲疑,都搖了搖頭。
老楊頭這才轉過臉,對着兩人認真說道:“你們如果沒有奔頭,我倒是可以將你們引薦給我的東家。”
隨即他意味深長的又補了一句:“東家對你們的所作所爲,很感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