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萬仞 >第二十二章
    賀三川被連夜拘捕,在諾大的京城中彷彿一片落葉落入泥土,連一絲傳言和議論都沒有,彷彿沒有來過。

    在戰爭中堅韌抗爭的雍國,各部司屬有着極其高效的運作方式,也足以應對雍王離京的短暫時間。

    在京城西北處,有一處偏僻的院落,院牆高聳,沒有任何匾額,偶然行人路過只能遠遠的看見略高出牆的屋脊。乍一看去,屋脊院牆合在一起,就像一口棺材,顯得神祕莫測。

    只有少數人才知道,這裏是刑部慎刑司所在,專門負責審問羈押一些特殊的犯人。

    相較一般的刑部的牢獄,這裏的牢房環境要好得多,畢竟這裏的犯人往往身居要職,或者涉及的案件非同小可。所以審問、動刑都要慎之又慎,住所也不能太過簡陋。

    牢房寬敞,地基夯的紮實,儘管夜裏剛下過雨,這裏竟然沒有多少潮溼的黴味。

    賀三川坐在牀鋪邊上,迎頭望着小窗透進來的光線。一夜過的太過漫長,他輾轉反側,胡思亂想,卻又得不到要領。

    回憶中的父親,除了身材面容相似,性格和自己有着明顯的不同。

    自己打小就立志成爲一名武將,自幼勤習武藝,打熬的一身好筋骨。常年在軍營廝混他,身上帶着一股赳赳武夫的氣勢。

    而父親賀謹,卻是個儒雅文人,三縷長髯終日打理的一絲不苟,走路都一步一步的極爲穩重。

    父親曾經還笑說自己當年一定是抱錯了兒子。

    賀三川眯着眼睛看着天窗,日光如柱,直插牢獄的青磚地面上,翻飛的灰塵泛着光。可能是太過刺眼,他挪了下身子,讓自己陷入暗處。

    “賀謹叛逃,案系重大。”

    房一行的言語繞而不絕,帶着迴響。

    父親什麼樣的人他再清楚不過,怎麼可能做出叛逃的事情。

    賀謹赴任佳夢關之前,是鴻臚寺禮賓院的行令郎,即雍王委派進駐西昌國的一個使臣。

    這是個品級不高,卻大罪懸頂的職位。

    列國之間世子公主的婚姻嫁娶、互派質子;甚至結盟商議、劃定碑界;以及互通商市,借道借糧……往往都是先通過派駐的行令郎先往國內傳達意願,有一種事先通風透氣的意味。

    所以行令郎看似堂皇,其實在外沒有專斷之權,而且還要時刻謹慎小心。

    因爲哪怕一丁點差錯都會涉及國威,這是個很嚴重的罪名。

    大雍作爲弱國,在列國的外交處理中,都極其慎重,所派之人必然斟酌再三。

    這樣燙屁股的位置,父親坐了兩年。

    平時從未想過,此時此刻,賀三川腦中卻若隱若現的萌生一個想法,自己一個五品軍侯,爲何每三個月要進京述職?

    一道微光在他心中轉瞬即逝——不是器重,是防止使臣投敵。

    他自己琢磨着,就算父親存心叛逃,擔任使臣的時候那是舉手之易,怎麼可能回來以後,拋家棄子,又跑去佳夢關叛逃!

    光柱沿着他肅勁的鼻樑將他的面目一分爲二,半明半暗,顯得溝壑分明,他若有所思的站起身來,思路也漸漸清晰。

    這是栽贓!

    這時只聽一陣腳步聲從遠處傳來,隨即便是乾澀的沉敦的大門吱嘎開合的聲音。賀三川開始沒有在意,可腳步聲越來越近,一道道的開門聲也越加清晰,讓他察覺到應該是有人往這裏走來。

    他扭頭看着牢房的門,腳步恰巧停住。

    大門傳來鑰匙插銷擰轉的乾澀之聲,他不由得站起身,看着嘩啦啦的鎖鏈連帶着房門終於打開。

    幾名獄卒進來,夾着賀三川一步步就往外走,賀三川沒必要和他們費口舌,他經過一盞一盞冉冉噴焰的吊火盆,在陰暗昏黃的甬道里一路前行。

    不一會往右一拐,來到一處暗室。

    獄卒將門費力的推開,賀三川這才注意到,竟是一扇沉沉的石門,他狐疑的走了進去,只見房中沒有窗戶,打橫放着一個長桌,一站油燈燈焰穩穩的立着,偶然發出一聲輕微的爆響。

    他走進去沒幾步,只聽一聲悶響,背後的石門關閉。

    賀三川接着微光打量着,只見黑暗處一杆煙鍋伸了出來,就着燈火燃了,隨着一聲吸氣聲,一團煙霧繚繞瀰漫開來。

    他咦的一聲,發現光圈柔和之處,一張面黃無須的國字臉正平靜的看着自己。

    “三叔?”

    驟然落難之際,三叔的到來讓他頓時寬了心,隨即委屈和焦急一起凝在臉上,他趕緊坐下來:“你也給抓來了?”

    眼前的三叔耷拉着眼皮,腮幫子一凹,又嘬了一口這才搖了搖頭:“我目前還算好,畢竟我沒有官職在身嘛。”

    三叔眼中看不出一絲的波瀾,相較於古板的父親賀謹,他和三叔賀懷的關係更好。印象中他一直都在父親身邊,幫忙打理事務,有種幕僚和師爺的意思。

    “你啊,長不大!”賀懷眼皮一番,煙桿子指着賀三川:“帶幾個兵回來無所謂,你就不能遮掩點?怎麼給房一行抓到了把柄?”

    賀三川內心繁雜,對這個話題他不想多說。

    “那房一行是刑部推官出身,你帶兵入京的事情可大可小,就看他怎麼揉捏了。”賀懷煙鍋輕輕敲了敲桌面:

    “你恐怕不知道吧,這個房一行,和咱們賀家有着刻骨深仇。”

    “啊?”賀三川一愣,還真不知道自己家和房一行竟然還有這麼個過節!

    賀懷鼻腔裏噴着煙霧,盯着燭火追憶着往事繼續說道:“他兒子當年從軍,姓房的上下打點了個遍。結果你爺爺軍令如山,說人人都有兒子,憑什麼他房一行竟敢通過兵部驛站給自己下信,今天寬限了他的兒子,別人的兒子怎麼辦?”

    賀三川是帶兵的武官,也最恨帶關係兵,寬縱了其他人不服,管的嚴了就會得罪人。爺爺的話語說的他內心也是一拱一拱的贊同。

    賀懷瞥了他一眼,含着煙感哼了一聲:“老爺子眼裏揉不得沙子,偏偏就把他兒子編入了先鋒營,結果攻佔沙河城的時候深陷重圍,被砍的屍體都拼不全。”

    油燈爆了一下,賀三川這才從話語的沉浸中醒了過來,無聲的嘆了口氣。

    “所以,”賀懷撣了撣身上的菸灰:“房一行對你的案子,對你父親的案子,一定會往死了辦!”

    賀三川嘆了口氣,目前的癥結是父親的下落,是怎麼落得個“叛逃”的罪名的。這個罪名查清楚,房一行再怎麼報復,也沒法光天化日的栽贓。

    “棘手啊,你爹——”賀懷臉色陰沉,沉吟了一會兒才吐了一句:“目前下落不明啊。”

    賀三川抽了一口涼氣,被煙味嗆得有點像咳嗽,卻見賀懷眼皮猛然一翻,聲音壓得極低:“你跟我說實話,你爹有沒有和你……”

    他謹慎的看了一眼門口,隨即做了個執筆書寫的動作。

    賀三川點了點頭,說道:“有是有,但是無非是一些叮囑的言語,沒什麼見不得人的,隨他們看。”

    “確定?”

    賀懷緊跟着問了一句,眼神牢牢的望着賀三川。

    “真沒有不能見人的,三叔,難道你還信不過他嗎?”

    賀懷抿了口煙,在嘴裏醞釀了一會兒,才悶悶的吁了出來:“這就好,這就好。”

    賀三川被着慢吞吞的三叔憋得焦躁不堪:“我爹去佳夢關當郡守,怎麼會……”

    他想說叛逃,終究還是忍住了。

    “具體的我不清楚,現在查的太緊,我也探不出什麼。”

    他嘆了口氣:“咱們賀家,說起來是關中名門。可惜啊,你爺爺和大伯戰死在困馬灘;二叔在出兵銅獅嶺的時候,給東洛射的跟刺蝟似的……”

    賀懷有些傷感的猛吸了一口:“我是個不中用的,咱們賀家就剩你爹撐着了。年輕一輩……”

    他說着拍了拍賀三川的手臂,說的意味深長:“你可不能在朝廷裏栽跟頭啊!”

    賀三川彷彿不認識眼前的三叔,眨了眨眼睛困惑道:“三叔,你跟我說這些幹什麼?”

    三叔的臉隱在繚繞的煙霧中,有些看不清晰,話語依舊沙啞低沉:

    “眼下這個案子,你父親還沒查明,我不得不要提醒一下你,人言可畏,你千萬不能攀上太子。”

    賀三川瞳仁一跳,回想起昨夜大庭廣衆下要去太子那裏對峙的場景,頓時心亂如麻。

    他一下明白了三叔言語中的另一層含義。事情沒有自己想的那麼嚴重,逼宮之事並沒有發生,那問題就出在父親那裏了。

    “現在最要緊的,是把事情說清楚,給朝廷一個交代。”

    賀三川底下眼瞼,只見三叔遞來的紙張上竟然是一封信!

    他猛地抽了口涼氣,就着燭光展開一看,是父親的筆跡。

    他翻眼掃了一眼對面的三叔,隨即埋頭詳看,可細讀之下更是觸目驚心!

    “三川吾兒,爲父此次赴任海昌郡守,生死難料。”

    看到這裏賀三川彷彿被一盆冰水兜頭澆下,不禁打了個寒噤!

    父親緩緩踱步的背影彷彿就在眼前,正對着自己娓娓而談。

    他目光亂跳着繼續看下去:“如若不測,萬不可進京告狀,忍氣吞聲,方能自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