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萬仞 >第三十一章
    公子似乎相信了錢日生的來歷“清白”,他也樂的裝糊塗,愛要不要,最好把我退了,他心裏想。東家這裏的人和事他連沾都不敢沾,錢日生躺在牀上懷念起自己的小院子,好久沒聽見翠兒的聲音了,就這麼悠悠胡思亂想着,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閉的眼,當他再睜開時已經過了戌時。

    晚上他便偷偷溜回宋掌櫃那裏,對方已經恢復了本來的面目,每次看到他,錢日生都覺得他長得不像個掌櫃,反而像是個文雅的教書先生。他借了個桶,想把身上好好洗一遍,宋掌櫃熱心的幫忙張羅,還給他送來一套換洗的衣服。

    錢日生試了試水溫便解開衣衫,當手指觸碰到肌膚,他腦子登時嗡的一下定住了。他略愣了愣神,顫抖着低下頭將全身上下又摸了一遍,連地面鞋襪都仔細看了又看,終於一下跌坐在凳子上。

    銀票沒了!

    他臉色慘白,雙手捂着頭仔細的想了想,可這幾天身邊人太多,他竟無法確定是什麼時候丟失的!

    木桶裏瀰漫的水蒸汽氤氳的將他籠罩,錢日生又一次把身上摸索了一遍,突然站起身,抓起換洗的衣服胡亂穿上便趕回了公子家中,他懷着最後的一絲希望把臥室裏裏外外都檢查了一遍,然後又偷偷摸到今天和公子見面的大廳,藉着晦暗的月光仔細的尋找,幾乎把臉貼在每一塊方磚上檢查,可怎麼也找不到那張要命的桑皮紙。

    錢日生僵着身子仰面躺在牀上,目光炯炯的盯着天棚,腦海裏影影綽綽的都是各色各樣的面孔。洪老大、老楊頭、牙婆、夥計的面容神色他一遍遍的揣摩,都沒有感覺什麼異樣,可貼身藏着的銀票怎麼會不見了呢?

    突然,他猛地彈坐起身子,終於認定了一個事實——銀票沒有丟,是被人偷了!

    銀票的不翼而飛讓錢日生惶恐不安,他能確定自己對銀票的收藏極爲小心,貼身存放的一張紙是絕不會這麼容易“丟”的。一萬兩的銀子對他來說巨大到不敢妄想,反倒讓他無所謂。可他怕的是如果偷他銀票的人進了錢莊兌換銀兩,那意味着自己的藏身之處就會被人發現。這就是要命的事情!

    錢日生不敢表露,白天做賊心虛似的伴着公子出行,將經歷的事情掰開了揉碎了的想,走在路上他連頭都不敢擡,街上稍微突兀一點的聲音都讓他心驚肉跳,甚至害怕站在陽光下,畏畏縮縮的踩着公子的影子前行,以至於扶風誇他是“天生的奴才”,竟然將他留了下來。

    “你是怎麼到人市上的?”公子每次問問題都非常突然,眼睛看着別處,嘴上卻已經開了口,在他眼裏,錢日生這樣的人根本不配看着說話。

    “我……沒法子了唄,”錢日生謹記老楊頭的提醒,回答的非常小心。

    “唉,你要是能把自己再賣回去就好了。”公子說完就冷笑着繼續邁步前行。喧鬧的街市中吆喝聲此起彼伏,老遠就看見“蔣掌櫃”正笑吟吟的在拱手邀客,公子站住了身子扭頭指着對錢日生吩咐道:“去,跟蔣掌櫃說一聲,要他晚上來喝酒。”

    錢日生神色一僵,便穿過人羣走到“蔣掌櫃”面前,每次看到對方這副面孔,他都有種看着死屍的感覺,他刻意垂下眼硬着頭皮說道:“蔣掌櫃,公子要你晚上去他家喝酒。”

    蔣掌櫃早就瞥見了錢日生,一直裝作沒看見,很自然的拱手遙看着遠處的公子,笑吟吟的對錢日生說道:“跟公子說,今天我去不了,改日登門拜訪。”

    錢日升轉身一看,扶風公子早就走了,他趕緊逆流追上將蔣掌櫃的話語回覆了,公子聽了話語想了想,隔了半天才嘴裏“哦”的一聲:“走,陪本公子聽曲兒去。”

    隔天宋掌櫃真來了,這次親自登門拜訪非常的鄭重,噓寒問暖之餘送來沉甸甸的銀子,然後用非常謙恭的語氣提出一些諸如保重身體、適量飲酒、減少外出這樣的建議,最後才簡單的說了句蔣掌櫃家中老母病重,“風水輪流”由他接手了,扶風坐在旁邊笑而不語。

    錢日生站立在旁,周遭的所有言談都無法觸動他一絲一毫。鳶兒也沉默的坐着,對來客並不熱衷,表現得比較淡漠。

    午飯推杯換盞之間,宋掌櫃對正在喝酒的扶風公子突然冒了一句:“公子該讀書了。”這句話連鳶兒都不禁側目多看了一眼。

    扶風聽了頓了頓,呵呵一笑:“我這樣的人,今朝有酒今朝醉罷了,讀不讀書好像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嘴上說着和宋掌櫃碰了一杯。

    錢日生走上前來,正要爲兩人斟滿,宋掌櫃卻伸手輕輕一擋,謙和的勸導着:“東家說公子聰慧異人,久後必會光耀門庭。”

    “哈,他先光耀自己的門庭再說吧,”扶風舔了舔舌頭,對宋掌櫃今天的提議顯然沒什麼興致,目光卻轉向錢日生,語氣不滿的說道:“嘖,倒酒啊。”

    可宋掌櫃手將酒杯一遮,目光灼灼的繼續勸道:“東家說,公子的門廳光耀了,他的門庭就會跟着光耀。”

    扶風輕輕放下酒杯,眼睛眨了幾下,似乎在品咂着話語中隱藏着的意味。

    宋掌櫃的話語愈加深沉:“所以,長遠考慮,公子最好還是要讀點書的。”

    公子目光黯淡了下去,夾了口菜細細的品嚼。

    這次談話之後的第三天,宋掌櫃又來了,身後帶了一位六七十歲的白髮老翁,令錢日生印象深刻的是對方過分高凸的顴骨,顯得雙眼特別的凹陷,身材高瘦綸巾束髮,走起路來飄飄蕩蕩的,頗有幾分松姿鶴形。

    錢日生在前引路,轉入了偏廳時發現扶風已然長跪在坐席上,正安靜的等待。

    宋掌櫃低聲說了一句:“公子,這位就是範老先生。”

    錢日生在一旁默然而立,只見老翁慢慢直起腰背,將長衫微微一抻,隨即顫顫巍巍的走到公子面前。公子端跪坐席雙眼平視,顯得與以往截然不同的肅穆。範老先生站定之後,深深吸了口氣,雙袖一震,平舉前胸,微微頷首道:“範長安見過公子。”

    可能是年紀大了,他說話有些漏風,公子噗的一聲輕笑又立刻忍住了,範老先生眼皮顫了一下,頓了頓說道:“今日起,老朽教公子唸書。”

    錢日生看的一臉迷惑,老師給學生行禮的場景他還從未見過,胡亂猜測着可能是大人物才特有的規矩。

    簡單的儀禮顯得特別的莊重,宋掌櫃畢竟是商人身份,這種場合只能非常恭敬的貼牆而立,可能是公子剛纔的那聲笑讓他有些惶恐,生怕老先生動怒,他趕緊對着範老先生深深鞠了一躬。

    但是對方視若罔聞,只是平靜的看着公子。錢日生甚至捏了把汗,生怕扶風耍起性子要酒喝,可是扶風公子的表現出乎他的意料。

    只見他非常自然的收斂表情,隨後稍稍擡手,淡淡的說道:“範師免禮,請坐。”

    老者謙虛的點頭致謝,小心的坐在椅子邊沿,一聲輕輕的咳嗽,宋掌櫃自覺地轉身離開,錢日生從此又多了一個差事——陪公子讀書。

    公子不能向範老行禮,必須由錢日生來代替;每次上完課,錢日生要恭敬的向老先生磕頭致謝;範老前來上課,他要事先將桌案佈置妥當,爲老先生沏茶添水。這是他新學到的規矩,也算是扶風對他的一種認可,他有資格當個“奴才”了。

    “今日學史。”

    範師父不帶書冊,雙眼有些混沌,凹陷的雙眼古井無波,但是錢日生知道對方一定是個極有學問的人,因爲他講書從來不帶書冊,開口就講,聲音沙啞平靜和師父嬉笑怒罵的性子截然相反。

    “初命晉大夫魏斯、趙籍、韓虔爲諸侯。”今天講述的是三家分晉的故事,老先生沉浸在自己的講述之中,先解釋字義,然後開始旁引義中之義,再說相關之義,然後用一到兩則反立證違,最後再回到主題,整整一個時辰,只講了故事開端的一個小段落。

    錢日生覺得新鮮就在一側旁聽,跟師父教導他驗屍相比,範老先生的課有些枯燥。

    故事裏都是君王和大臣的對話,比路邊書匠說的寡淡卻勝在真實,原來大人物們說話都是“之乎者也”的,幾個字就把意思表達了。扶風剛開始還正襟危坐,可過了一會兒就繃不住了,再往後已經顯露出明顯的倦容,甚至當着範先生的面打了個長長的哈欠。

    上午的課終於講完,老先生丟出一個問題:“請公子細思,何爲仁。”

    錢日生想了想,這的確是個很難回答的問題:“何爲人?”

    可扶風的回覆快的讓他驚訝,他沒想到整天喝酒聽曲的公子竟然頗有學識,搖頭晃腦的的回答着他聽不懂的話語,什麼“愛人利物之謂仁”,“博施於物謂之仁”,“仁者人也,親親爲人”,表情頗爲不屑。

    錢日生聽了半天才明白過來原來是仁慈的仁,立刻覺得深奧起來,對扶風也另眼相看。可範老先生眼皮無力的眨了眨,淡淡的說道:“我爲公子所講多爲前朝舊事,都是老朽自己甄選整理的,讀史可以知得失、明興替。”他說着學史的好處,對公子剛纔的回答是否正確卻避而不談。

    “範老做過史官?”公子眼皮一擡好奇的問道。

    範老雙眼變得愈加混沌,拱手一禮慢慢說道:“史官微末,卻冷眼旁觀。人心吶,都在裏面,望公子深思。”

    等範長安長袖飄忽的離去後,扶風切的一聲,催促着錢日生趕緊把酒案端上來,嘴裏嘀嘀咕咕的說道:“我以爲是什麼大儒,原來是區區一個史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