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大順小吏 >第三百二十章 清江浦的飯菜
    前面就是清河鎮,運河到了這裏,不敢再前進,而是拐了個彎向西,鑽進洪澤湖。

    因爲前面就是黃河。

    黃河河牀高,水流急,泥沙含量大,用崔鎮閘渠放水上升下降的方式進入黃河,是行不通的。

    所以漕船到了這裏,只有一個辦法,貨物全部搬下,運到河堰上去。空了的漕船繫上繩索,運上特製的船槽,讓民夫們用人力硬生生拖上河堰。

    翻過河堰,緩緩放下,停在黃河岸邊的碼頭上,再把貨物搬上去,然後沿着黃河蜿蜒北上,在邳州再進入到運河中。

    站在河堰上,看到清江浦河面寬闊,密密麻麻停滿了排隊的船隻。這些船隻需要等候三五天,長的十幾天都有可能。

    正是這些船隻的等候,纔有了遠處繁華的清江浦。

    “給三位大人請安。”

    清江浦管所主事以下大小官吏,將近二十人,悉數趕到。

    這裏離淮安城太近,那邊放個屁這裏都能聞到味。王雲三人想微服私訪也做不到,乾脆亮明瞭身份。

    想必崔鎮閘渠大小官吏被岑老虎一鍋端的事情,已經傳到這裏。所有人都畢恭畢敬的。

    岑國璋站了出來,代表三人開口了,“你們忙各自的差事去吧,李主事,你留下來。”

    “遵命!”

    李主事滿臉笑顏,要是屁股上多條尾巴,估計能搖得變成風扇。

    “勾船!”隨着一位四五十歲民夫頭子吶喊,數十位民夫把小孩胳膊粗的麻繩一一套在漕船的多處鐵鉤上。

    一百多位民夫一起用力,把早就卸空的漕船推上了特製的拖架。

    拖架很大,下面有四排臉盤大的滑輪,足有三四十個,依次卡在四道滑軌上。

    民夫們開始忙碌起來,有的在用繩索把漕船固定在拖架上;有的在檢查拖架結構和滑輪,有沒有故障;有的拿着鏟子,從上往下鏟滑軌的積泥淤塊。後面跟着四個人,擰着木桶,拿着大刷子,在滑軌上刷上一層層厚厚的油脂。

    一切準備就緒,民夫把頭大吼一聲,在滑軌兩邊歇息的民夫們紛紛脫下各自的棉衣,疊好整齊地放在一邊。

    兩百多位民夫只穿着特製的坎肩,左右肩上各有一塊加厚的布墊子。他們膚色黝黑,裸露出來的上半身,看見的骨頭遠比肌肉多。

    他們默不作聲地站在各自的位置上,把粗實的麻繩套背在各自的肩膀上的布墊上。刺骨的寒風中,他們有些人忍不住吸啜起鼻涕來。

    “夥計們哦!”把頭大吼一聲!

    “嘿!”早有準備的民夫們齊聲應道,聲音之大,連河堰那邊黃河的咆哮聲都掩蓋了。

    “注意的個!背起來!”

    “背起了!”

    “好不好!”

    “好!我們多結扛哦!”

    “夥計們!”

    “澤裏的啊?

    “直次就到了!”

    “歡那個!”

    “呱呱叫!”

    “刷刮刮!”

    把頭和民夫們一個吼一羣應,在一聲聲節奏中,民夫們向前緩走幾步,拉緊了肩上的繩索。然後在聲音中身子緩緩前傾,幾乎都要趴在地上了。

    等到一起喊“刷刮刮!”時,所有的民夫一起用力,他們的雙腿用力向後蹬,全身在拼命地向前掙扎,渾身的肌肉都在微微顫抖,就像一條拼命跳出泥潭的魚。

    被繃緊的兩百條繩索在空中亂抖,發出吱嘎聲音,讓人牙齒髮酸。

    “直次!”把頭一聲緊過一聲,像是鞭子在空中不停地抽響。

    民夫們低着頭,牙根緊咬,青筋暴出,用盡全身力氣往前,嘴裏只能隨着換氣時發出短暫的“哦!”

    終於,在第四聲“直次!”聲中,漕船和拖架開始晃動,最後終於開始慢慢移動。

    把頭大吼了一聲:“呱呱叫!”

    民夫們應了聲:“得勝!”

    此時的他們幾乎是趴在地上,手腳並用,沿着河堰上一個個光腳踩出來,汗珠浸泡透的泥窩子,緩緩地向前走。

    他們隨着把頭的吼聲,有節奏地用力邁步,把如同一座山的漕船從河堰底,沿着近百米長的軌道,硬生生向堰頂拖去。

    王雲看着這一幕幕,聽着民夫們彷彿用生命喊出的短促迴應聲,雙目微紅,突然一聲不響地要脫下外套,準備加入到民夫中去。岑國璋一把抱住了他。

    “老師,我理解你的心情。只是這些民夫如何拖動,如何用力,都是多年配合修煉出來的,嫺熟無比。你貿然加入進去,擾亂了他們的節奏,搞得他們不知道如何用力,到時候就麻煩了。用力不均衡,漕船在拖架上側翻,那就是船毀人亡的大事。”

    聽到這裏,王雲長嘆一口氣,不再堅持。

    船隻翻過堰頂,民夫們改拖爲拉,收着繩索,把漕船連同拖架緩緩沿着軌道放到了挨着黃河的臨時碼頭上。

    岑國璋看了看天色,轉頭問那個主事:“到民夫們喫飯的時辰了嗎?”

    “回大人的話,還差三刻鐘,按規矩還要拉一艘船。”

    “今兒我做主了,提前喫飯!”岑國璋不容置疑地說道。

    管所主事看着岑國璋沉寂的目光,一個反對的字都不敢說出來。

    “提前喫飯了。怎麼回事?”

    “該不是今兒我們幫大老爺拖了船,賞我們一頓好喫的。”

    “少做夢了。我們在這裏幫多少大老爺拖過船,他們有正眼瞧過一回嗎?”

    民夫們一邊議論着,一邊拿起毛巾搽拭着身上的汗,然後再把棉襖穿上。

    很快,十幾個伙伕挑着木桶趕到,散在各處。民夫們圍住他們,拿出各自的碗,打飯打菜打湯。

    王雲把棉袍前襟在腰上一紮,和岑國璋一起,各自端着一個楚勇營士兵專用的餐具,走到伙伕面前,不聲不響地往前一伸。

    伙伕們遲疑了,目光轉向跟在身後的管所主事。

    主事額頭上冷汗直冒。我就說今天黃曆不對,千防萬防,萬萬沒有想到這一對師徒居然要喫民夫們的飯菜。

    還沒等他想出轍來,許遇仙也找潘士元要了個餐具,加入其中。

    “怎麼,你這清江浦所,連我一口飯都不管?”王雲轉頭問道。

    我怎麼敢啊!

    清江浦所主事汗如瀑布。伙伕們卻受不了,對面站在的可是大名鼎鼎的岑老虎,誰敢跟他擰着來?

    昱明公還會跟你講道理,讓你心服口服。岑老虎也會跟你講道理,但你是不是心服口服他卻不管。因爲你都到下面去了,再心服口服也不關他的事。

    王雲端着伙伕打的一坨灰撲撲的米飯,還有黏糊糊的白菜炒某物。徑直走到民夫們中間,學着他們,盤着腿在地上坐下。

    岑國璋端着一盤同樣的食物,走到跟前,笑呵呵地對一位民夫說道:“勞駕,往旁邊擠擠,騰個地出來。”

    許遇仙遲疑一下,在王雲另一邊坐下。

    米飯估計是德熙年間的陳米,那股子黴味估計變成五穀輪迴之物了還會帶着。裏面有數不清的小石子和砂子。

    “嘿,裏面還有蟲子,一,二,三...足足九隻。菜裏沒肉,原來你們把肉都加在飯裏了。”岑國璋笑呵呵地說道。

    許遇仙在旁邊聽了,又看了看自己手裏的飯菜,胃裏一陣翻騰。

    “這位老爺說得真風趣。我們想喫肉,可不就是靠這米里的蟲子嗎?”民夫把頭笑呵呵地說道。

    “這位老爺,看你器宇軒昂的樣子,不會是七品官吧。”

    “七品官,那是我們知縣大老爺了。這位老爺這麼年輕,怎麼可能是七品官!”有民夫反駁道。

    “李主事,告訴下這些父老鄉親,我們都是些什麼官。”岑國璋笑呵呵地對李主事說道。

    “這位是漕運總督昱明公,這位是漕運提督岑大人,這位是漕運參議許大人。”李主事抹了一把汗說道。

    死就死,反正還有這麼多同僚陪着一塊上路。

    民夫們不敢相信,今天什麼日子?漕運衙門最大的三位官,居然陪着我們一塊喫這糟心的飯菜?

    “李主事,我們三個在這裏喫着,你們哥幾個站在旁邊看着,好意思嗎?”

    “大..大...大人...,我們...”

    “把你們清江浦所有的官吏全部叫來,陪着我們三一塊喫。少一個,我叫你們換個地方去喫飯。”

    “馬上,馬上就來!”李主事轉身就去叫人,一不小心被絆了一跤,摔了個狗啃泥。可他絲毫不敢耽誤,連滾帶爬地繼續往前跑。

    那狼狽的樣子引起民夫們一陣陣鬨笑聲。看他們輕鬆歡快的神情,彷彿喫到世上最美味的飯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