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翻雅 >第十九章 染嫁衣
    方回過頭來,那侍女並不離開,只是笑盈盈地蹲在清卿身後,像是在等她想起什麼似的。好似一刻泛音被瞬間打出一般,清卿慌然睜大了眼,猛地回頭——

    果真是孩子一般的令狐子畫,不知換了一張誰人的麪皮,正矮着自己一個頭地站在身側,滿臉揚起爛漫的笑容。

    見陵楓依然一動不動地盯着安瑜的幾處傷口,清卿彎下腰,捂着肚子道:“師公,弟子、弟子肚子疼……”

    陵楓這才擡頭,看見年幼的女孩立在清卿之旁,立刻反應過來:“你快去,這裏有我照看着,不會有事。”清卿點點頭,隨着子畫,走入另一片茂密的叢林。

    清卿佯裝在前,心中早已七上八下,叮呤咣啷地打起了木錘花盆鼓。直到二人的身影被完全吞噬在樹林陰翳中,子畫伸出腳,一個“吳帶當風”,便將清卿一陣風似的帶倒在地。“自己說,這次又給掌門闖下了哪些禍事?”

    望着子畫氣鼓鼓的明亮大眼,活像只小金魚,清卿只好翻身爬起,伏在地上:“弟子綁架溫掌門公子、和綺雪師姊走散、打傷師公居士、燒燬南掌門府屋、還在水底下弄丟白玉簫……”子畫聽着,眼珠子鼓得越來越大,簡直要從彎彎的睫毛間滾落出來。

    “罷了!”子畫一揮手,“你最大的禍事只有兩個。”

    清卿一下子擡起頭:“求師姑指點!”

    “第一,師伯令你去玄潭找回掌門,你卻在百里之外沉迷競術打架,這是不敬師長之過;第二,你忘卻門規,于山外他人私定終身,這是叛門辱山之罪!”

    聽到第一條時,清卿還只是冷汗直冒;一直是聽到了第二條,彷彿踏在絕壁的石塊一下子踩空似的,清卿猛然瞪大了眼睛,把頭搖得像個撥浪鼓:“求師姑明鑑,弟子沒、有沒有……絕對沒有!”

    “絕對沒有?”

    “絕對沒有!”清卿慌得手心溼透,簡直要把腦袋搖出重影來。

    倏然一瞬間,子畫竟漸漸舒展開甜甜的笑容,又忽地一拍手:“就說是這樣!肯定是那南簫老兒要轉移你我師徒注意力,纔給江湖上百門派下了喜帖子的嘛!”

    “師姑,什麼喜帖?”

    “就是立榕山的令狐清卿,和碎瓊林那個叫南嘉攸的公子,兩個人要在八音會結束之日大辦婚宴之類……”子畫眨眨眼,“你師叔接到帖子的時候,差點把那顆老榕樹劈了。”

    清卿心中陡然一驚,南簫掌門那晚在枯草坪上的話語,如今一句、一句地浮現在耳邊。

    縱是兩家兩派有着再深重的仇恨,四器之一的掌門,如何能做出這般事情來?自己如今不由膝行至子畫腳旁,連連叩首:“師姑,弟子縱是跳進宓羽湖也洗不清了啊!”

    “洗那些旁人的欲加之罪作甚?”子畫翻個小白眼,鼓起圓嘟嘟的下巴來。又一拍腦門兒,掏出一枚拇指大的葫蘆藥瓶,放在清卿手心:想必是綺川一直牢記着自己吃藥的日子。

    清卿戰戰兢兢地立起身子,凝望着圓潤的藥瓶上閃着微光。瞅瞅葫蘆藥瓶,又望望子畫頂着羊角辮的小臉,熱淚不由得一滴、一滴掉落在衣衫。子畫又從另一隻袖口掏出個星星瓶子,神祕一笑:“這個是綺琅進南簫住處二層樓裏屋,從牀頭松香塊裏刨出來的。”說罷,又是迅速眨了眨眼睛。

    愣愣跪在原地,兩個藥瓶靜靜躺在手掌中。無數內心深處的言語,頃刻涌上清卿心頭。自己洶涌的淚水這下更是止歇不住,只是握起五指,深深俯首:

    “師姑……放心。”

    一個黑影閃過樹幹背後,似乎並沒引起清卿的注意。聽說南簫和溫弦每日都會等在霜潭高臺邊,與各門派、各弟子閒聊趣事或是指點術法。火紅的金邊雲已然燒到了山角,不及猶豫,清卿拔腿便向着潭邊跑去。

    潭下的弟子端着酒杯,於高臺之下自發地圍了個圓圈。只見嶽川手中弓弩銀光閃爍,已然搭箭上弦,箭頭正指着南簫眉心。南簫沉默而微笑地站在原地,粗大的手掌卻已經緊緊包裹住腰間的白篪。

    溫弦輕輕擡起右手。只要他指尖一點,西湖和南林的上百弓弩手,便要和遠近聞名的“千里點葉”孔將軍一較高下了。

    清卿撥開人羣,穿過一陣“南家小媳婦”的竊竊私語,站立在南嘉寧身旁。凝神盯着父親身前的嘉寧被猛地一拍肩膀,嚇得險些跳起來,幾根隱線立刻豎在身前。清卿輕巧一撥,緊浮於空中的隱線登時鬆下來,清卿細長的五指搭在嘉寧肩膀上。

    一股冰冷卻渾厚的力量順着指尖脈絡傳來,一陣不同尋常的磨擊之感順着嘉寧肩膀擦過。便是這突如其來的疼痛告訴嘉寧,眼前清卿的內力,與今日清晨凌棋對陣的少女,風格簡直判若兩人。

    眼見清卿面無表情,伸指鬆開隱線的位置,一言不發地走進圓圈去。

    三人眼前,清卿攤開手掌,讓星星瓶子藉着晚霞完整地呈現全貌。見嶽川仍平舉弓弩未松,便點頭道:“將軍,我們回去吧。”

    南簫盯着清卿纖手,不由得狠命擠了幾下眼睛。眼看着五角光潤的褐色星星瓶,分明便是裝着“雪上蒿”解藥的唯一一個。看着兩個掌門面面相覷,清卿扯了扯嘴角:“南掌門住處二層裏屋,埋在牀頭的松香塊裏。”

    “你!”南簫一下子躍起,劍指直直點向清卿臉前。不等南簫忍不住爆粗動起手,嶽川已然拉起清卿,穿出人形圍牆,徑直走遠而去。不知過了多久,才聽得身後又是一陣叫罵:“白皮鬼教出來的野雜種!”

    一襲白袍拂過枯草,草泥點點,卻絲毫沒能沾染到南嘉攸無瑕的衣襬上。安瑜已然醒轉過來,正在嶽川的攙扶下小口啜着解藥湯。

    嗒、嗒、嗒的腳步越來越近,清卿瞥見熟悉的水下身影,嘴角竟漾起一絲笑意。

    嘉攸來到四人之前,既不行禮,也不寒暄:“蕊心塔的阿臺和阿月,被手腳相連捆在一起,倒掛在潭外密林的一棵老樹枝上。”嶽川幾人相顧看一眼,都不解其意。

    清卿稍一發愣,便迅速反應過來,眨眨眼:“因爲偷聽。”

    不料嘉攸聽得此言,並不追問,只是解下腰間白篪,橫在嘴邊,深深呼吸着閉起眼。一曲空靈之聲清脆地灑在枯草地上,像是彎月傾倒的珍珠盤,一個打翻,剎那間全撒了出來。

    “影墜芳菲下,聲色有無中。飛白孤燈裏,落紅梅子東。”

    本就是吟詠寒冬落梅的小調,雖是無詞無句,倒也當真般配這霜潭邊沁人的縷縷涼感。清卿放鬆下來,任憑這首輕輕然的曲,一刻、一刻地全部滲透到腦海之中。

    “嗡”的一聲,曲子在正流暢間戛然而止。嘉攸睜開雙眼,與清卿朦朧的眸子對個正着。

    “這就是理由?”

    “嗯。”

    嘉攸應答一聲,轉身便走。清卿“蹭”地站起,雙腿卻像是灌滿了鉛水,一步也邁不動。回過頭,迎上的卻是莫陵楓幽幽的眼神:“這首曲子,也是丟失的其中一首。”

    清卿怔在原地一瞬,便重重點了點頭:“哪一首?”

    “《角篇·落梅》”

    次日拂曉,清卿走過潭邊,方纔細細看過昨日一整天的勝負榜。聽說溫黎公子倒是很有猛攻的架勢,可惜一個忍不住咳嗽的前兆,被南嘉攸的“鳳凰臺”抓住了把柄。溫晴小公主根本不是蕊心塔阿月的對手,輸了比試,還被揍得鼻青臉腫,到了早上還在流着鼻血。

    安瑜敗給江沉璧,南嘉寧敗給令狐清卿。可惜兩個花塔的姑娘,非要到樹林裏顯擺自己出色的練耳功力,否則也不必被子畫傷得比試場也上不了。

    最後一個勝者,自然落花於北逸鴉漠年輕的即墨掌門頭上。

    思緒還未迴轉,便聽得叮咚咚的搖鈴聲迎風而來,冷風飄過五彩的絲綢衣袖,香氣隱隱,金銀步搖在江沉璧頭頂碰撞作響。沉璧遠遠便認出了清卿的青袍背影,笑得像是初春的喜鵲叫喚:“啊呀呀,原來是我表哥的新媳婦!以後是姓令狐,還是改個我們家的姓?”

    “替我跟你表哥穿個話。”青色的袖擺如同山青色的水墨,照應起清卿遠方的雲,“將白玉簫原封不動還回來,我便留他一條性命;否則,我便用南家幾口人的血,來爲我染了紅嫁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