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翻雅 >第三十章 遮雲避月
    不及細想,清卿趕忙散開長長的黑髮,雙手使力扯下幾根,齊齊擺放在妝臺前。七根細發被壓在杯碗之下,便是一副最簡易的七絃琴。

    清卿把那碎裂拼好的銅鏡放在手邊,擦去鏽斑和塵跡,偏過頭,慢慢緩奏起來。只聽得此曲起初氣勢遼闊,鴻雁起飛,倒也與自己所知的《平沙落雁》無甚區別。

    只是曲中徵聲與變徵聲奇怪地加進了大調正宮中,彷彿悠然黃昏,平添一分暗中殺氣。

    彈到一半,清卿只覺自己渾身出了一身的汗,汗涼血熱,就像是百蟻蝕骨那般難受。愈發收不住想彈下去,忽聽得武弦嗡聲一響——竟是自行不住斷了。

    清卿又拔下一根長髮,重新固定在武弦的位置。方欲擡手一拂,不料木弦無音自響,又是“嘣”的一聲,斷了。

    連斷兩弦,清卿心下愈發啃噬得難受。索性一把捧起所有碎片,直接看向曲調末尾,依稀四個字映入眼簾:

    “南朔敬上。”

    一個不認識的人,連師父也從未提過。平沙落雁、雁落平沙……清卿皺緊了眉頭,微微緩和心緒,重新在七發簡琴之前坐下來。

    擡手一抹,清卿將長串的連音從琴絃上滾落,並不一字一句地循譜而彈,只不過記住太師伯在山崖上的調式,偶爾擡眼望一望銅鏡上的另一份曲,想要試着將兩種曲目拼接起來。

    若遇到奇怪的徵音和變徵音,就隨手挑開換弦。

    一路演奏到臨近結尾處,清卿這才覺得心中清暢無比,那股啃噬之感漸漸消失,習習長氣舒展出來。

    只是結尾的最後一節樂譜不知怎的,竟少了一拍節奏,就像是曲譜未完而少了個音。

    自在彈到結尾處,清卿瞟一眼銅鏡,只見缺音的地方正正好好嵌入那四個字:“南朔敬上。”

    難道這四個字本也是字譜?

    恐怕不是,鬼爺爺太師伯交給自己的調式,結尾處漸漸弱下去,不見得會再有餘音新加進來。想到此處,清卿心下又是百蟻橫行,難受地乾嘔幾聲,不過是兩滴血絲流下。

    看見自己口中涌血,清卿下意識往門邊看去。原來自己閉眼沉思良久,竟不知天色已黑,一根短蠟燭正獨自立在小窗藥碗邊上。下面還壓了個字條:自己喝。

    清卿笑笑,不知道是安歌還是景明的字跡。

    一股濃苦的味道撲鼻而來,剛端起碗送到嘴邊,只聽窗外一剎震響,順着千尺高的塔柱徑直傳了上來。

    “砰!”

    腳下一個不穩,竟是連大地都搖晃不已。清卿那碗藥灑了一身,便也無心再喝,連忙跑到欄杆邊向下而望:

    雲霽繚繞,幾個米粒大的人影移動在塔下。安歌和景明攔在門口,另外二人,清卿愈看愈覺着眼熟——

    一個是西湖見過兩次的雀師傅,一個是南林掌門的郎中李霧。

    李霧渾身藤蔓草葉纏繞,遠遠望去,都像是個行走的灌木叢。四人不知爭執着什麼,竟是十多個身披草衣的弟子,一下子羣涌而上,直接朝着男女少俠撲了過去。

    景明那邊長劍白進紅出,手下利落毫無破綻,一人敵對着五六個卻也暫時不見喫力。

    倒是安歌那一邊,鋒利的劍刃閃着光,總也打不進敵人的要害之處,不得不連連退守。幾個草弟子看出漏洞,紛紛得意笑着上前。

    呼呼作響的銅錘,眼看就要砸在梳着漂亮髮髻的腦袋上了。

    便是在巨錘的陰影將安歌小小身影籠罩的前一刻,忽地高處一枚棋子飛下,“叮”地清脆高響,不偏不倚打進了銅錘鋼鐵之中。只見堅硬的錘鉤竟也抵擋不住高空墜棋,持錘弟子喫痛猛地脫手,那錘鏈便遠遠飛了出去,佈滿倒鉤的表面已然凹陷下去一大塊。

    地面上一羣人不約而同擡頭向上望,雲氣密佈,高塔頂樓隱約站着一個人。

    趁着所有人注意力都被樓上那人吸了過去,仍有個弟子大錘在手,想趁此機會先把西湖的這女弟子趕緊了結。

    不多時,又是呼呼風響,立瓜銅錘眼看又要向着安歌襲打過去。

    景明在另一側急忙回身,卻正逢五六個草弟子瞬間上前,將二人團團分隔包圍,又哪裏有空隙能轉身去救?

    忽地又是一枚棋子高落,這枚卻來勢迅疾得很,穿過雲層高風直落而下,正正從後打在持錘弟子的後腦門兒上。只見那弟子腦殼扭曲成一詭異的形狀,暗血順下脖頸,便頹然栽在地上不動了。

    李霧和雀先生相視一眼,一齊盯住了塔中青色的人影。

    “上!”

    只聽得李郎中一聲呼哨,頃刻間,成羣成羣的草弟子跳出樹叢,草葉抖動、腳踩粘鉤,徑直向百尺高樓涌了上來。

    清卿本見着安歌性命危在旦夕,不暇多想,黑白二棋便接連出了手。自己卻也不想高空威力如此之巨大,輕輕一擲,就又鬧出了人命關天。

    眼見一個個草弟子碧葉滿身,腳下踏着不知什麼鐵鉤子,攀踏而上如履平地。清卿連忙回身進屋,掃視一眼,卻已無甚兵器可以抵擋。不料眨眼半柱香,最前面的腳步踏牆竟已傳入耳中。

    瞥眼一瞟,一縷染了灰的綾帶從妝臺下映入清卿眼中。取出綾帶,足足有十尺來長,且堅韌有餘而不似尋常之物。清卿心頭忽然涌上一計,轉身出塔,踩住滑溜溜的欄杆,纏住長綾爬到了塔尖上面。

    趁着下面來敵還有一絲喘息的機會,清卿趕忙展開白灰的帶子,牢牢系在了塔尖圓頂之上。

    便是堅錘從下舞起的一剎那,清卿一手持帶,一手握棋,急速直墜,一枚黑棋登時把衝在最前面的青年弟子打翻了下去。

    清卿綾帶飛在空中,錘影襲近,便立刻棋子出手,在半空中將洶洶草弟子接二連三點中要害。一小瓜錘拴着鐵鏈,細細飛來,而那弟子躲在遠處轉角之後,只把錘心露了出來。

    卻見清卿已然聽到風聲來勢,低頭一避,便是一招“烏鷺橫飛”傾斜着飛向了塔角後邊。空耳聽得“鐺鐺”幾聲忙亂作響,必然是角後躲了不止一人,排棋橫出,根本抵擋不住,只得高聲慘叫着跌下千尺高空。

    後心未結,眼前又是一陣銅光金影,幾乎貼着清卿的頭皮擦了過去。

    眼看那錘鉤就要擊斷自己賴以懸空的白綾,清卿趕忙撤手回身,一個猛紮下沉,終於撿回一命。只是鬆手一刻身體陡然落下,急急重新握緊手邊,已然是綾稍之末,頃刻便要滑下去。

    且那銅光逼近綾帶之上,不過幾寸之遙。

    危急關頭,清卿忽地一眼看準草葉粘鉤,幾乎同時一瞬便出棋成陣,將那“高峯墜石”點了出去。火花驟起,便是眨眼頃刻之間,那弟子強掛在塔壁上的腳底粘鉤驟然滑出,一聲來不及收住的慘叫,伴隨極速下墜的風響穿透雲霄。

    清卿眼看腳下懸空之處,碧色藤蔓有如海浪層層疊疊,縱是不斷有人下墜,也依舊不斷有人涌來。

    自己一直單手扶着白色綾帶,塔周滑溜溜毫無落腳之處,三炷香過去,已然是半臂痠麻,僵僵動彈不得。見舊敵未盡,新敵又來,清卿只得換手輕躍,強吸一口氣,將長長一橫排棋子掃了出去。

    “嗖——”長長的迴音劃破夜空,螢火帶着光,微微閃閃向塔邊飛來。

    清卿回過頭,已然是幾聲脆響,“嗖嗖——”似乎那熒光盡頭仍有人影在依稀晃動。定睛一看,清卿險些沒倒吸一口涼氣,鬆手摔到塔下面去:

    一串串黑綠藤蔓虛虛搖晃,竟凌空而行,踏過熒光留下的痕跡便從半空奔向塔檐。

    又是隱線!

    絕望的無力感一下子衝進清卿腦海。低頭看了看地面斑斑點點的殘肢斷臂,清卿簡直要哭出聲,恨不得直接扯斷了白綾縱身躍下去。

    “聽。”溫如清茗的嗓音再次響起耳邊,清卿終於大哭道:“師父,弟子在這兒……”

    只有一瞬,飄忽的熟悉嗓音倏地消失,飛在天空中找不見了。清卿用空閒出的袖子抹一把眼淚,盯緊了隱線劃過的來路,陡然鬆手,像只年輕的大雁一樣飛了出去。

    螢跡點點消失,便是清卿雙腳踩在細線上的一剎那,線的長長一側直通茂林,幾個活灌木叢登時拔腿衝了過來。不暇細想,清卿一排“烏鷺橫飛”出手,逼得打頭幾個連連退後,相撞着掉下半空。

    “烏鷺橫飛”的好用之處,在這懸空之線上體現得淋漓盡致。

    面對直逼而來卻不斷縮小的棋陣,對手除非把它們全打下去,否則除了後退,什麼也做不了。清卿終於掛着淚珠得意一笑,雙手摸進袖子裏,心卻一下子涼了半截。

    袖中空空,一枚棋子也沒有了。

    擡頭一看,半空中竟不止一條隱線,而是橫豎有秩地結成一張勾勾連連的大網。網上各角都有弟子不斷奔近前,聽得腳步四面作響,清卿猶豫一剎便被無數草葉包圍在中央。

    清卿回過頭,塔頂那間小小的窗欄消失不見,只剩夜晚暗雲遮蔽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