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翻雅 >第三十一章 弦劍餘音
    夜空中的腳步聲驟然停下,清卿心下奇怪一望,那些草弟子身軀暗避於黑幕中模糊望不到邊,卻是一對對雙眼放光,像是野貓蹲伏樹叢之中,將點點亮斑射到清卿身上來。

    “哈!”

    整整齊齊一聲響,所有弟子同時向前邁出一步,清卿腳下的隱線陡然一震。

    等眼睛終於適應了黑暗,清卿這才發覺,每根隱線上的弟子都齊刷刷列成一排,雙臂託舉,右肩微斜,將一根粗壯頎長的老木樹幹扛在肩頭。

    原來是爲了對付“烏鷺橫飛”,清卿心下反應過來,險些笑出聲。拿大木頭當盾牌,怕是哪個天天不練功的傢伙纔想得出這般主意。只是自己手中已然無棋,沒機會讓他們領教師叔棋陣的厲害。

    細想沉寂過後,像是一簇煙花訇然炸裂,所有的草弟子在同一時刻急速飛跑起來,圓圓的粗木頭迅雷不及掩耳便衝向清卿的腦袋。

    清卿陡然躍起,提起跳到了身前第一根圓木之上。

    不想那羣弟子十分默契,見清卿足一沾樹,竟一齊把那木頭向着半空拋了出去。不及反應,清卿左足一點再次上躍,施展開“筆陣輕功”,一個點翻後起,右足立刻勾在另一串隱線之邊。

    噝噝幾陣疼痛傳來,隱線細密而鋒利,這一跳劃破了清卿的腳。

    迎面的銅錘當頭打來,清卿一個下蹲閃開,一把抓住那銅瓜錘的鐵鏈子。鏈止而錘不靜,只見沉重的瓜錘繞了半圈,頓然急彎,一記重擊打在那弟子自己身上。草弟子劇痛,連忙撲向前。

    正逢清卿腳下掃開一橫“千里陣雲”,將措手不及的弟子絆到隱線下面去了。

    不知不覺,又是一聲嘶喊,肉體在雲層中絕望地求救。清卿已然數不清今晚掉下去多少青年男女,只覺得自己雙手的鮮血越沾越多,立在高處,胸中氣血翻涌難受。

    一副銅瓜錘懸在隱線半空,是剛纔那人掉下去時遺留而下。

    眼看着又一列弟子扛起老木頭,劈面便來,清卿不願思索,便拾起這副瓜錘奔了上去。只是自己從未學過銅錘用法,此時揮舞起來甚是手生,一個歪舞,那錘便正正打在圓木頭上,嵌在樹幹中拔不出來。

    忽聽“錚”聲一響,腳下隱線陡然一墜,似乎在瞬間軟下些許。只是待得餘音收盡,鋒利的細線依舊在腳下疼痛不止。

    莫不是隱線之物,也能被特殊的音調震裂開來?

    些許疑問涌入清卿腦海,拼盡全身力氣一聲長嘯,將那錘子猛地從木頭縫裏後拔而出。清卿一個趔趄向後栽倒,連退幾步,卻不妨腳下硬線又是陡然一鬆,自己險些站立不住,翻到下面去。

    果然是這聲音!心下暗自狂喜,清卿的心跳聲撲通撲通止不住。先前無論是木簫還是棋子,都無一例外聲震太小。此刻即便是銅錘巨木,也無非是讓長線松下一瞬罷了。

    那麼若要進入玄潭水中,必須保證足夠震懾的聲響,還要精準控制住聲調的音高。

    江湖世間,能做到這一點的,只有師父——令狐掌門的弦劍。

    思索於此,清卿不再猶豫,故技重施而躍到衆人肩膀粗木之上,又於半空借力,接連躍上轉角後另一根隱線。

    迎面的水氣撲面而來,這個方向,已然離玄潭不遠了。

    清卿掄起銅錘,凝神聽着衆人扛木衝來的方向,大喝一聲當頭迎上。聽得“砰”一聲巨震,半截子隱線陡然軟在半空,嚇得幾個沒站穩的弟子又絆了出去。

    毫不猶豫,清卿心下默言:“低了些。”將重錘輪到古木細枝之處。又是錚錚聲鳴,這次的長線竟忽然墜落幾尺才重新停住,一行人盡皆掉落,唯有最後幾個有些下盤功夫的才勉強站穩。

    這聲響已經越來越接近了。

    老樹的表皮被這錘鉤打得千瘡百孔,清卿瞄準粗細正中的最後一瞬,手提鐵鏈,全速吶喊着向那截木頭疾衝而上——

    “轟!”

    腳下這根隱線猝然斷裂,衆人盡皆如雪片一般,紛紛揚揚墜了下去。清卿把銅錘橫在身前,許是帶着最後一絲力氣蹬開長線,讓自己向着水氣撲來的方向斜落下去。

    青影穿破了雲霧,濤濤浪水愈加逼近眼前。

    清卿閉緊了眼,想到浪花下的隱線密網,戰慄不已的恐懼感陡然蔓延全身,無奈把那根銅錘死死抵在自己身前。

    凝神耳邊,仍有方纔一擊的餘音作響。

    風浪捲起白水,波聲陣陣,清卿深吸一口氣,彷彿冰涼的利線已然打在眼前。

    “撲通……”

    靜靜聲響騰起,一朵小小的浪花濺在水面。

    等待清卿的不是被隱線分屍的痛苦,而是輕盈的浪花,好似一雙大手把自己接入水中。回首水上嗡嗡聲鳴,想必空中餘音止歇,那鬆軟的隱線重新鋒利起來。

    清卿在水下手腳亂蹬,迷茫睜開眼,卻見身周晶藍一片,月光打在奇石礁岸,像是身處仙境海宮一般。只是清卿並不會水,長憋一口氣,一時也不知該向水下何處而去。

    等待許久,將那口氣長長吐了出來,自己凝望着那串飄飄忽忽的氣泡,閉上了眼睛。

    恍惚間,一陣聲音浮現耳邊,清茗溫潤,如玉如琢:

    “清卿,師父在這兒。”

    朦朧中,清卿咳出幾口水,只覺得身周都被好似玉石溫潤的氣息所籠罩。清茗之音依舊響在耳邊:“清卿,醒醒……”

    美妙的音色依舊響在耳邊,清卿奮力一笑。下山數月,每逢生死垂危之際,便是師父悄然沁人的聲響迴盪在腦海。

    世間縱是環佩相擊,風雨自在,也遠沒有師父的聲音好聽。

    清卿想起昏迷在海中的最後一刻,子琴輕輕道:“等師父回來。”

    這一等就是小半年。

    “清卿。”依舊是師父的聲音,像水底餘響不住召喚,清卿睜開眼睛——

    那熟悉的、白玉無瑕的眉目映入眼簾。

    清卿伸出手,想碰一碰師父溼淋淋的青色衣襬。如果這是夢,恐怕一碰就碎了。然而子琴溫熱的內力正扣住清卿拇指,順着脈絡,源源不斷地傳來。

    清卿一笑,卻被淚水模糊了雙眼。

    子琴抱起清卿虛弱的身子,揉揉她正滴着水的亂髮。見師父也是一笑,清卿竟一下子撲上來,牢牢抱在子琴脖子上,嗚咽道:

    “師父,弟子……找師父找了好久。”

    子琴也把小小的清卿抱在懷裏,卻碰到她肩膀後背,滿身滿臉的傷。

    微一皺眉,不由得手臂抱得更緊了些,兩行清淚也忍不住落下:“下次要乖乖呆在山上,爲師不該再讓你找這麼久。”

    清卿搖搖頭:“弟子不想一個人在山裏……弟子只想一直在師父身邊。”

    師徒二人相視一笑。

    清卿發覺,師父本就白皙的皮膚似乎更是淺了下去,竟如水晶玉石一般微微發亮。靠在師父身上,清卿開始說自己在半山腰遇到太師伯的故事,說自己去參加八音會的事……

    講着講着,師父似乎並沒在留神聽。

    清卿一好奇,擡起頭來,子琴卻是劍眉微蹙,不知在出神思索着什麼。

    “師父?”

    “嗯。”子琴回過身,輕輕撫摸着弟子被劃出好幾道淺痕的臉,“爲師在想,那天聽到竹聲曲調隱隱,果然是清卿所作的新曲子。”

    原來決戰一早,自己之所以無端奏出旋律,是師父在潭下之聲的引導!不過琴聲順水而來,南嘉攸之類難以理解罷了。清卿不由得低下頭,羞紅了臉:“弟子亂吹的……師父別聽。”

    一根烏紫色的絲絃閃出子琴袖口,二人展開長弦,雙指撫摸其左右兩側。

    觸及劍鋒,清卿不由得輕撥一聲,低下頭細細聽了好久。子琴不解,清卿只道:“這是今日之前,弟子離師父最近的一次。”

    聞言,子琴便按住琴絃另一側,讓清卿輕輕巧巧撥彈出不同的音色來。忽地弦劍低吟,二人左右手碰在一起。

    子琴碰到清卿冰涼的手指,便用自己如玉晶瑩的指尖扣在上面,淡然一笑:“這次,纔是師父離清卿最近的一次。”

    二人一邊隨手撥拉着弦劍音律,清卿靜靜講自己一路走過,聽到所有《翻雅集》中的曲子。一直說道自己來到蕊心高塔,清卿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從懷裏摸出幾塊銅鏡碎片來。

    子琴也略感疑惑,拿過那些容易劃破手的碎鏡,鋪展在面前淺草上。

    碎片斑斑駁駁,似乎在水下和打鬥中遺失不少。拼出大約形狀的半個圓,子琴竟拿掉其中幾塊:“清卿,你不覺得這塊鏡子的形狀很是奇怪?”

    清卿偏過頭,這才發覺,銅鏡並不是什麼標準的橢圓,卻更像凹陷進去的奇怪梨形。默默點點頭,卻見師父不知從何處又拿出些斑駁的銅片,拼湊在鏡子缺失的位置。

    這次,一塊完整無缺的鵝圓銅鏡展現在二人面前。

    見清卿驚奇不已,子琴無奈笑笑:“當時爲師敵不過南林掌門,之所以出此下策,不過爲此鏡暗賭一場罷了。”子琴說得雲淡風輕,清卿哪能不明白,連子畫師姑都能一擊斃命的南簫,如何會成爲師父的對手?

    當時溫弦絕對在場,搞不好箬冬和南嘉攸都出了手。

    只是師父看似並不掛懷,只是玉指輕點,指引着清卿向破鏡最下方看去。其上拼湊出完整的四個字:“南朔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