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翻雅 >第三十二章 秋水天涯
    南林玄潭之下別有洞天,環顧四周,竟是怪石高聳,如天然的屏障一般,好似大片無邊的怪石原。

    師徒二人來到一片巨石腳下,避風擋雨,暫且歇息。每當清卿問起那銅鏡上的人是誰,子琴笑而不答。

    “一兩句話解釋不清楚,等清卿學會了《平沙落雁》,自然也就明白了。”

    潭下怪石原度得幾日,師徒二人早起習曲,夜半練功,三四天下來,便已將這古鏡子中記錄的曲譜記下了十之八九。每當子琴低頭摸索之法,清卿的眼神就像是被什麼力量吸住了一般,怎麼也無法從師父身上挪開去。

    師父彈琴的模樣,弦光勝雪,玉指青衣。

    有時子琴會悄悄收住弦:“清卿,在看什麼?”

    “弟子在看師父彈琴呀……”

    於是子琴便讓清卿坐在自己身側,二人一左一右,將長長的弦劍搭在膝蓋上。左手細抹,右手輕撥,左右手不禁碰在一起,師徒二人總是相視一笑。

    清卿便趕緊把紅撲撲的臉轉到一邊去。

    待到夜幕沉入琴曲,涼風漸起,子琴便扣住清卿拇指,讓自己的內力如湯湯流水般涌入清卿體內脈絡。一時可抵禦石原寒風,也慢慢衝開清卿體內毒氣。

    風拂來,清卿散散黑髮飄上子琴瑩白的臉,帶着簫聲獨有的香氣。

    子琴開始發覺,自己看清卿的眼神,似乎變得不一樣了。

    “試着跳上去?”

    子琴淡淡笑着,清卿卻搖搖頭:“不行不行……這太高了,弟子不行的。”

    “沒問題,師父在下面等着你。”

    清卿擡頭看向眼前這塊聳天入雲的怪石碑,正午的日頭正現在石頭頂上,毫無藏身之處的大地被炙烤得火辣辣熱騰騰。清卿低頭一咬牙,立刻蹬腿飛躍,衝了上去。

    光滑的石碑天然打磨,一寸落腳之處也沒有。

    提氣上躍,清卿盡力施展開“筆陣輕功”,雙腳一點一點交替直邁,幾步上到石碑半腰,將那隱隱“高峯墜石”用得恰到好處。愈往上走,愈發覺着自己腳底輕捷靈敏,不知怎的,一步竟能邁出如此之高、如此之遠。

    便是在怪石原這四五日,清卿彙集一路以來的翻雅全譜心得,再加之子琴在側時常點撥,進步自是非比尋常。

    若非今日一口氣快要躍到百尺石碑之頂,自己心下哪裏能意識到?

    接近頂峯時,日光一晃,一塊鋒利的石棱斜出石面,忽地不經意橫在清卿眼前。清卿雖欲閃避,卻上躍太快,此時已來不及收腳,不由得“哇啊”一聲尖叫。

    不及下沉,一股大力席捲身後,輕輕拖住清卿的腰,便將她帶離石棱尖角,橫在一側,一躍而上了頂。

    子琴一路無聲,收着腳步跟在清卿身後。直到見清卿實在支撐着稍有困難,這才閃影出手,牢牢抱起弟子,將她穩穩當當放在了頂峯立足的窄小平臺上。

    清卿嚇得心都要跳到嗓子眼兒:“師父,這真的太高了……”

    子琴呵呵笑起來:“清卿連從蕊心塔跳到玄潭都不怕,怎麼還怕這塊怪石頭?”

    清卿一下子低頭紅了臉:“因爲知道師父在身後嘛。”

    二人一路說說笑笑,頂着日頭,便也不費功夫就來到這片石林的最高處。子琴走在前,見清卿看着一塊寬石縫而伸不出腳,便遞出半個身子,伸出瑩白的手。

    待得清卿握住,卻不由抓緊了師父青色的袖擺,生怕一個閃失真的掉下去。子琴引導着清卿看向遠處:“清卿,你看那片雲旁邊——”

    千萬座石碑頂天立地,峨峨直挺,灰白色的輪廓將天空渲染得一望無際。

    立在這石碑叢中,忽也不覺得自己身處百尺高處,更像是天地一渺,小小藏在角隅之中。遙遙天地相接萬里,霧暗雲深,清卿呆得張大了嘴巴:“這是哪兒……”

    “天涯。”

    子琴握住清卿的手,將她的五指鋪展在石碑表面鋪展開。彷彿有一股神祕的力量在蒙塵之下隱隱而動,清卿指尖稍一用力,便碎下一片塵土,石碑上的凹痕顯露出來。

    “蓋取其秋高氣爽,風靜沙平,雲程萬里,天際飛鳴。借鴻鵠之遠志,寫逸士之心胸者也……”

    讀到一半,清卿忽地一拍手,眼前一亮:“師父,這便是《平沙落雁》啊!”

    子琴點點頭,莞爾靜立,細細端詳起清卿興奮笑着的可愛模樣。

    不及讀完這面碑文,清卿立刻蹦跳起來,像只撒了歡的野兔跑向下一面石碑之前。“斷迴腸,思故里,漫彈綠綺,隱三弄,不覺魂飛……”

    又是一曲《玉妃引》粼粼見在石縫危崖邊。

    清卿歡脫的身影時隱時現在高低石碑頂,黑色的長髮飄揚在身後,顫乎乎的睫毛一閃一閃。一直等到夕陽西下,兩道火紅色的斜影才重新靠近。子琴問道:“都看了哪些曲子?”

    “有《高山》、《流水》、《瀟湘水雲》、《陽春白雪》……”

    由於興奮,清卿微微喘着氣,衣衫浸透了不少汗珠。

    子琴重新來到二人見過的第一面石碑之前,從袖中取出幾塊銅鏡碎片,比對在石碑高處不少特定的位置上。只見凹石碎鏡模模糊糊重合在一起,不取下來,宛若天成而嵌。

    清卿恍然大悟,再回首浩渺無垠的怪石林,彷彿腦中已然有悠然琴聲想起,弦簫相和,嫋嫋迴盪在夕陽中。

    隨即,清卿也從衣衫裏取出幾塊碎片,循着原位,將它們嵌回到這座《平沙落雁》碑原有的位置上。只見所有鏡片盡,卻仍是有不少遺落之處散佈其中,空蕩蕩平坦坦,不知少了哪些音符。

    清卿輕輕扯了扯師父衣袖,子琴回過身來。

    “師父,等咱們回到山裏去,閉關幾年好不好?”

    子琴驚訝而大笑,在清卿腦門兒上彈了個響栗子:“別人都爭着下山玩兒,怎麼清卿還要待在山上不走?”

    “立榕山外面一點都不好。”清卿望着師父雙眼,“山上有琴有簫,還有這麼多好聽曲子,山下卻只有你爭我搶的仇怨,總是沒個頭。”

    紅彤彤的夕陽映上一高一低兩個身影,子琴點點頭:“好,這次回去,我們哪兒也不走。”

    “師父當真?”

    “當然當真。”

    轉眼間,八月十二,離中秋只剩三日。

    除了彈琴習術,師徒二人也不斷在石林中尋覓各類遺散曲集,尋得草葉、手帕、石塊之類抄錄下來。夜半蟬鳴之時,清卿便自己尋來一根樹枝之類,在草地上勾畫着什麼。

    子琴來到清卿身後,細細讀道:

    “遠杯交盞下小樓,風煙飛落滿深舟。醉掩紅扉尋香去,枝下長堪……”

    “哎呀!”清卿一把捂住草泥上的字跡,“弟子亂寫的,師父別看。”

    子琴樂了,輕輕撥開弟子的手,繼續念:“枝下長堪雪滿頭。”清卿羞紅了臉,低下頭,噘着嘴轉過身去。

    子琴揉揉清卿腦袋:“平日裏見清卿不喜唸詩,原來是深藏不露!”

    仍是微微含羞,清卿低着頭轉過身子,悄悄問道:“師父……師父覺得,起一個什麼名字好?”

    “起名字?”子琴一愣。

    “嗯。弟子那日隨手吹出曲調,從未想過這首曲要叫什麼名。”

    “這樣……”扶着下巴,子琴也漸漸沉思起來。這是弟子第一次自己寫下的曲子,許是用上清卿的名字最好。

    清梅?太單調。

    清雪?太庸俗。

    清樓?讀起來怪怪的不順口。

    想了半天,子琴敗下陣來,看向清卿仍在沉思的側臉:“清卿喜歡什麼名字?”

    “弟子想,這首曲子是師父在潭水中指引弟子完成,一定要用上師父自己的名字纔好。”

    子琴眯起眼笑起來。怪不得兩個人空坐半天,誰都想不出來。思索些許,子琴忽然道:“便是‘無題’二字最好。”

    “‘無題’……”清卿垂下眼,一時不解師父之意。

    “待你我離開之時,便將清卿尋回的所有《翻雅集》舊譜與古譜一起,都刻在還未有主的空石碑上。今曲鑑古而新,方爲‘翻雅’之意。”頓了頓,子琴接着道:“至於清卿寫下的第一首曲子,便名《無題》刻在譜中,是非名謗,交由後人評說便是了。”

    清卿聞言,舒展開笑意,點了點頭。

    晨曦初露的一天,二人便再次登上石碑叢林,相扶輾轉於空碑之上,將那一首首《翻雅集》中角篇、徵篇、羽篇的曲律接連刻於石縫高崖。

    清卿的內力術法已然非比尋常,此時上下飛躍在光滑的石壁上,有如輕盈巧雁,旋轉凌空幾乎不費什麼力氣。忙碌至二人終於將三首曲調,盡皆牢牢嵌入石縫,子琴便抽出袖中弦劍,讓烏紫的光芒閃耀於烈日殘影中。

    子琴向清卿投過一個鼓勵的眼神,清卿微笑着點點頭。

    師徒二人縱身躍起,先後“錚錚”兩聲,牢牢攀援在滾燙石碑寬厚的肩膀。子琴用劍柄支住身體,劍尖深刺,鬆手遙落而下,將斜斜的第一筆寫在石棱凸起間。

    隨即出劍鬆手,順力而拋,清卿擡頭蹬起上身,把那弦劍劍柄牢牢抓在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