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翻雅 >第三十三章 流引沙江
    便是數下躍起,子琴已然在堅硬的空石碑上刻畫出橫橫豎豎許多條亂線。清卿只覺那弦劍鋒利至極,劍石相擊,弦尖深入石棱數寸有餘。只不過師父究竟在石壁上刻了什麼,塵霧飛散,清卿一時倒也看不出。

    子琴懸裏石壁,回身向清卿點點頭,弦劍劍柄正墜在清卿手中。順勢反手擊在低石石身處,只聽“鐺”的一響,清脆的正商甚是好聽。

    再向上看去,不少塵碎灰沫應聲掉落,筆鋒勁力的溝壑處,開始顯現出淺色的文字來。

    足尖輕點,清卿連竄五六尺而上,將那弦劍劍柄向外,不偏不倚拋回師父手心。子琴青衣翩翩揚在半空,一個空墜鬆手,便見那漂亮的中豎劃出一道長長的硬痕。弦劍於是再次來到清卿身前。

    清卿這次劍尖向石,“叮叮叮”三音飛響,打出一串角、徵、羽震在天空。這次,甚至腳下的石根都有些站立不穩,搖搖晃晃,抖落下一連串飛沙土石。

    兩個入石而刻的大字深現在二人眼前:翻雅。

    清卿慢慢滑下石碑來,只覺得自己身子輕盈不少,想必是這兩日石原曲譜中苦練見了成效。子琴直接鬆手墜下,輕巧無聲落在清卿身旁。

    從下方望去,兩個大字骨氣崩雲,一橫一豎、一撇一捺如淡墨煙塵縱橫,遒勁有力地舒展在風吹雨打的古老舊崖。

    子琴這般功力字體已然是世間少有能及,清卿卻仍是忍不住想,若是師公看着師父寫下曲譜之名,或許會更無遺憾吧。

    不由得擡頭看向師父白玉般的臉,子琴雙眼微微閃爍,似是望字沉思出了神。

    子琴也低頭望來。四目相對的一剎,便知二人彼此所想並無二致。兩個人依舊是不約而同地笑笑,只是這次多了不少苦澀。

    眼看着日頭過了最烈,子琴輕拍弟子肩膀:“清卿,咱們該走了。”

    清卿點頭,“嗯”了一聲,卻還是邁不動腳。直到師父溫和的力量漸漸推在身後,清卿這才依依不捨留着目光緩緩走了幾步,看着兩個開天闢地的大字終於也變成小小塵埃,映在白光之中消逝無蹤。

    子琴在一座幽然陰冷的洞穴前停住腳步。許是兒時在黑穴中穿行過的緣故,清卿不知怎的,竟覺得心跳撲通撲通加快,身上也不由打了個寒戰。

    望着幽森森無盡的黑暗,子琴道:“師父送你上去。”

    送我上去?只覺得師父一下子又要離自己好遠,清卿猛然一把抓住子琴衣袖:“師父,弟子只和師父一起走。”

    “爲師又沒說不走。”子琴微笑起來,揉了揉清卿腦袋,“只是這個辦法,需你我分開而行。”

    清卿低下頭不說話。要是又要和師父分開這樣久,自己寧可在怪石原多閉關幾個月。

    “隱線之下空蕩蕩皆是寒水,再剛硬的弦劍石頭也造不出能使線網暫時崩裂的聲音。”子琴頓了頓,“因此爲師送你到這兒,等你到了水面之下,就往水上拋一塊石頭。”

    “那師父……”

    “還有另一條路可以一試。只不過中秋佳節臨近,別讓你師叔師姑等急了。”

    眼神閃爍不定,清卿還是抓着師父的袖子不鬆手。

    子琴反過手來,玉白的五指牢牢握緊了清卿手腕:“清卿,如果中秋之後,西湖和南林發現你和師父不在山上,會怎麼辦?”

    “……”清卿沉默一陣,不情願地吐出三個字,“《翻雅集》。”

    聽清卿明白過來,子琴便不再說話,只是淡淡笑着鬆開了手。清卿終於放開師父的袖子,咬咬嘴脣:“師父,那等這次回到山上,弟子再也不離開了。”

    “自己說的。”舒展開眉目,子琴緊緊盯着清卿透亮無暇的雙眸,像是訴盡心中無限難以言說之感,“記得在海邊等我。”

    冷冷暗暗的潭水灌入口鼻時,清卿忽地清醒過來,只覺得水中怪石原彷彿一場漫長的夢,一下子醉了自己許多天。

    耳邊沒了那盞清茗,只剩下嗡嗡水聲無窮無盡。

    直到絲絲縷縷的光亮照在眼前,清卿才握住那顆巴掌大的石子,靠在身後:“師父,弟子在海邊等你。”默唸至此,一口氣長出,將手中石塊奮盡全身力量向上甩了出去。

    串串珍珠氣泡包裹着石塊,劃破水中一道光柱,夾雜着清卿手心最後一絲餘溫躍上水面。

    終於聽得“錚”聲一響,漫長的一瞬定格在石塊與隱線擊撞瞬間。清卿閉上眼,靜靜等待着。

    轟隆!

    水下世界驟然搖動開來,千層水浪擊打蹂躪着彼此,像是大地的淚水忽然崩裂出眼眶。便是這地動山搖的聲音!

    水面一片隱線暗網便是在這一瞬銷聲匿跡,清卿扒住岸邊枯草沿,雙腿奮起一蹬,終於拖着溼淋淋的身子趴到了大地上。

    鬆軟的殺人密線重新閃起鋒利寒光。

    四下一望,那天熱熱鬧鬧的玄潭四周已然空無人影,天上懸掛的隱線也看不出。只是淺也微涼,清卿茫然睜開眼又閉起,唯獨那高聳入雲的蕊心塔仍堅定地立在煙霧朦朧中。

    實在不敢耽擱過久,清卿順開一口氣,認準了東邊的方向,跌跌撞撞拔腿跑去。一直跑到南林深處鳥獸匿跡的地方,這才支撐不住,一個猛子面朝下摔在地上。

    不遠處,一間破敗小廟隱隱約約映着光。

    今夜尋得人跡,借來些喫食養足精神,倒也是個打算。心中念定主意,清卿便重新提氣站起,收起腳步,悄聲向那小廟靠近。

    燭光下映着魁梧一人,側坐無發,正閉目合十,低聲默唸着什麼。

    那人膝前正攤開長長一卷經文,仔細看去,長經足有千字之餘,那蠅頭小楷卻工工整整,連文邊的描花都一筆一畫不見散亂,不知需心如止水到何等境界,才能創出這般精緻之作。

    誦經之人並不睜眼,口中所誦卻似乎成了曲,漸漸顯出若有若無的音調來。

    清卿不禁好奇心起,趕忙縮住腳,將內力凝神於耳,仔細聽道:“孤瀟雨夜空荒野,北風吹冢入殘陽……”

    是沙江引!

    北逸鴉漠傳世之曲,隔絕前年,竟有人在南林隨口吟唱恍若無物。清卿震驚之餘,只聽得屋內一聲怒斥:“什麼人在外鬼鬼祟祟!”

    趕忙回身,只見一串黑色綢帶推門而出,直直向着清卿胸前破空襲來。

    清卿不料屋內那和尚高僧忽然出手,趕忙後躍,竟也搶先幾步,比那黑綢前端率先拉開了距離。眼見身後密林叢生,清卿不及思索,腳尖揚起地上一打碎石子,把“千里陣雲”橫在身前。

    黑綢似乎遲疑了一刻,不再狠手直衝,而是微微繞過彎子,似乎想要把清卿裹在裏面。

    長綢入空綿密無絕,倒像是茫茫大漠中一引黃沙,流瀉暗涌,風動無聲。不等綢端逼近,清卿趕忙再次後退,不防心下慌亂,“咚”一聲響撞在了樹幹上。

    幾乎下意識出手,石子擬棋平飛,熟悉的“烏鷺橫飛”排開身前。想必棋陣夠這綢子繳纏半刻,清卿不願耽擱,趕緊邁步往遠逃。

    還沒走出幾步,倏地身後傳來叮叮咚咚一片細想。回頭一看,不由得大驚失色:

    那飛在半空的一串烏鷺,已然被黑綢之末盡皆打落在地上。

    廟中沉聲傳來:“還要躲麼?”聲音洪亮,似是運足了內力。

    無奈之下,清卿回過腳步:“晚輩借道遠行,叨擾高人,實在罪過。”

    破舊的廟門“吱呀呀”想起,燭光月影下,高大的人影出現在廟前:“這樣出色的‘筆陣圖’,貧僧已經幾十年沒見到過了。”

    咬咬嘴脣,清卿不由得心下猶豫,不知是否該向這素未謀面的僧人吐露身世。

    倒是黑綢僧人先開了口:“月黑風高,一女孩子年紀輕輕,亂跑作甚?”

    “晚輩趕路不及,本想連夜穿過此林,不想打攪高僧……”

    “打攪。”僧人垂眉低語,“門外偷聽,不是立榕正派弟子該做的事。”

    清卿愣在原地,冷汗冒出後背,連忙跪地叩首:“弟子一時聽得入了神,知道不該擅自躲在門外,請高僧責罰!”

    僧人搖搖頭,轉身回走。

    “即墨掌門!”

    情急之下,清卿脫口一叫。那僧驀然回頭:“你叫我什麼?”

    “立榕山弟子令狐清卿,叩見即墨掌門。”

    似乎空氣凝結些許,半刻沉默,僧人長出一口氣:“進來吧。”

    待得清卿在廟中立定,老僧將一碗熱薑湯端來。清卿不敢擅坐,連忙接過碗,躬身行禮而定。僧人這纔開口:“北漠掌門的年紀,應該和你差不多。”

    “是。”清卿點頭,“弟子與掌門,在八音會有過一面之緣。”

    “那你爲何稱貧僧爲掌門?”

    清卿低聲悄然:“是《沙江引》。”

    老僧突然靜靜笑了:“的確是《沙江引》。令狐子棋是個不通音律的榆木腦袋,倒是教你教得好。”

    想必是方纔出手一式“烏鷺橫飛”,讓面前的即墨高僧起了誤會。清卿將熱燙的粗碗端在手心:“弟子自離開無名谷以來,一直跟隨令狐掌門門下。”

    “這樣……”老僧人並不意外地微微點頭,“那你該往東去,不應向北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