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翻雅 >第三十五章 金剛怒目
    僧人平靜的眉目現於搖曳燭火之下,雀李二人面面相覷,不知廟中突然的人影是什麼來頭。

    “菩薩面前不見殺生。”老僧低眉淡言,“幾位施主,還請莫要打攪佛家靜處。”

    “什麼不見殺生!”雀師傅立刻收回紅鐵鉤,指着掌門僧人眉心罵咧咧迎了上去,“那四個長得像牛鬼蛇神的什麼金剛護法,還不都是給菩薩殺人!佛家殺人菩薩不管,師傅我殺人還輪得着你老和尚管?”

    這一番大不敬之語出口,只堵得即墨掌門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再平和的性情也要氣出冒煙兒來。

    見老僧不再作言,雀師傅便轉過頭,居高臨下斜睨一眼趴在地上的清卿:“你把郎中的女兒、公子的侍衛傷成這樣,該怎麼辦,自己說吧!”清卿爬起身,抹一把臉上的土。幾人目光睽睽之下,清卿竟走回廟口,於那持國天王的碧玉琵琶上卸下一根琵琶弦來。

    “你既不滿金剛護法,便由弟子來代爲取你性命。”

    言罷,挺弦厲聲破空,呼嘯的紅鉤紫弦呼嘯着迎面相擊,眨眼便聽得鏗鏘一響,細而生鏽的長弦,在那熱紅的鐵鉤子上烙下一道深凹的傷痕。

    雀師傅不由大驚,自己從未親眼見識過東山弦劍的功夫,這般虛弦撫琴,竟也能將自己的紅烙鐵鉤刻出凹陷一塊。自己的紅鉤乃是西湖熱泉深處刨出,幾代工匠千錘百煉所得,一向精鋼風雨不摧,卻被這柔軟的絲絃打出一道疤。

    此琵琶弦雖比不得令狐子琴的弦劍難得,配上“高山流水”的曲律,顯出那十之五六的威力來對付雀師傅的鐵鉤,已是綽綽有餘。

    眼見自己手中殘鐵紅光微弱,傷口處“刺啦”幾聲叫喚,雀師傅不由得慢下了招式。

    不再硬拼,改由內力化掌,傳入鉤尖,想要把清卿手中的軟弦藉助一股粘勁勾回來。思慮間,正逢清卿一招“高峯墜石”猛力點下——

    只聽“鐺”一聲響,琵琶弦被牢牢黏在熱騰騰的鐵鉤子上。

    這弦乃是桑絲而制,在鐵鉤子頭上悠悠晃晃纏了幾圈,便藉着熱氣,徐徐燃燒起來。只是紅熱不過一晌,微弱的光芒竟逐漸褪去,竟連被雀師傅內力燒得通紅的鐵鉤子,也漸漸淡了顏色。

    雀師傅大驚失色,擡頭一望,清卿正凝神於弦端而微閉着眼,將“湯流水”的琴曲內力,滔滔不絕藉由弦絲傳來。

    似是虛無的水氣,滅了高燃的火。

    弦尖應聲而落,雀師傅茫然將鐵鉤舉在半空中,還沒反應過來,便覺得眼前一道紫光頃刻閃過,劃破天地一般的氣勢,向着自己身前橫掃過來。

    鐵鉤擋架不及,細膩的弦尖穿腸破肚,把雀師傅攔腰劃開一道傷痕。

    雀師傅先是跪在地上,隨即倒下去。腸腸肚肚混着血,盡皆流了出來。

    這一掃,清卿凝集了全身的心神和力氣,皆是等待一刻“千里陣雲”。誰知力量衝出體外,自己根本拉動不住——長弦不收,眼見着側掃半圈,又要打到歇息一旁的李之雨身上。

    清卿無奈,只得大喝一聲,將那弦頭拼命下壓。

    正在給之雨治着傷的李霧李郎中,耳聽到長弦之風奔女兒而來,想必是令狐野人窮追猛打,無言閃身,攔在了之雨身前。

    “嘶啦”一下子,細弦又在李郎中大腿上破開一道口子。

    清卿喘口氣,望着倒在身前的二人,把那絲絃無聲拋在地上。

    回到廟門之前,只見即墨僧人面容悲苦,嘴脣微微顫動着,自己便端正跪立掌門身前,叩首道:“弟子攪擾佛法靜地,請掌門賜罪。”

    老僧搖搖頭,發出不輕不重的一聲嘆息。

    回過身,雀師傅拖着半截身子,臉埋進土裏,已是大多沒了氣。清卿便掐住他脖子,逼迫那雙無神的雙眼看向自己:“溫掌門爲什麼到東山上去?”

    雀師傅不答。

    “爲什麼?!”清卿一下子扯起他腰間傷口,一聲慘絕天際的叫聲劃破沉夜。連夜半入睡的鳥獸都紛紛驚起,飛逃無影無蹤。

    “我說!我……”雀師傅扭曲的面目猙獰起來,“因爲南……”言至此處,忽然喉頭一緊,雀師傅雙目猛地睜大,像是連眼球都要掙出來。

    隨即脖頸一沉,終於是徹底沒了氣。

    清卿嘆口氣,把滿手的污血擦在衣襬,又轉身向着父女二人走來。

    李之雨一下子起身,拖着一身血流如注的傷口,攔在清卿和父親之間。在距二人還有幾步遠的地方,清卿站住腳:“你來說。”

    之雨回頭看一眼父親,郎中咬着牙,額頭滲出滴滴汗珠:“癡心妄想!”

    一步、一步,清卿的腳印滲入沙土,步步堅定,緩緩走來。女俠睜大了驚恐的雙眼,清卿每近一步,自己便後退一步。直到最終,腳跟碰到父親癱在地面的雙腿,一步也退不得了。

    便是在開陽火光中,之雨攔在小公子身前,也從未這般驚心過。

    且不說清卿的功力術法今非昔比,便是場中重傷倒地一片,自己根本不是她的對手。女俠橫過手臂,攔在清卿去路上。

    清卿的眼神彷彿寒冰撲化,包裹其中的熊熊烈焰瞬間躥起。

    “說不說?”

    李霧咬緊了牙,不做聲。

    “說不說!”

    只是手腕輕輕一折,清卿抓住之雨胳膊,將她推到一邊,後背結結實實撞倒在地。“小雨!”李霧痛苦大叫着,絕望地閉上了眼。

    “溫掌門、去、立榕山——”清卿把腳踩在李霧大腿傷口處,“究竟爲什麼!說!”

    “啊啊啊!”李霧淒厲的叫喊簡直地動山搖,整個樹林都被驚醒,根深的老樹開始嗚嗚嘶吼起來。“你……”郎中抻長了脖子,青筋暴出,“你個立榕山的雜種野傢伙,快快給個痛快!”

    “爲什麼!”清卿腳尖一使力,瘦小的郎中像只大蟲,在沙土中扭動不停。

    “我說!”

    一聲尖叫,混雜在風沙慘嘶裏,像是瞬間烈曲最後一瞬定音成了調。四周靜悄悄,連蟬鳴都止了嗓子,衆人都將回望到清卿身後去。

    李之雨立在原地,血汗交加流淌一身,緊握着拳頭。

    “溫掌門,南公子,即墨掌門……”之雨眼底現出隱隱淚光,“一齊去了立榕山,要給南簫南掌門報仇。”

    ——報仇。

    清卿從記事起,對這兩個字熟悉得不能更熟悉。

    師父被害的仇、師公被搶譜的仇、自己中毒的仇、江湖上大大小小滅門喪族的仇……想到立榕山被那三器掌門如今任意踏足,清卿喉頭一苦,不由得腳下狠命地踏下去。

    “呃……”李霧痛得一歪頭,昏厥不動。

    與此同時,廟口黑綢散開,直接向着清卿奔襲前涌。清卿一動不動,任憑黑影拉開自己,又重重摔在地上。清脆的“啪”一聲響,自己只覺左頰一陣熱辣,不知什麼時候捱了黑綢結實一巴掌。

    “該收手了。”即墨掌門回身進廟,吹滅蠟燭,“砰”地關緊了門。三人空留荒野,清卿回頭一望,東方已被烏雲遮蔽無蹤。

    “師父。”

    綺川輕輕叫一聲,子琴卻立在山崖邊,迎着海浪,沒有回頭。海潮甚是溫暖,髮絲拂起,揚在七絃琴上。

    這把琴原有的七絃,自怪石原刻下那兩個大字之後,便還剩下五根弦劍可用。

    低頭看看自己的手,指尖厚厚的繭從兒時起便不再陌生,一直跟隨自己而立之年。而原本白得嚇人的皮膚,如今更加色淡白皙,甚至都到了透明的地步。宓羽天客有着這般厲害的毒物行走江湖,也算得上是當真學了不少本事。

    自己中毒時候,年紀和清卿差不太多。

    看着一層層海浪卷卷翻涌,白色水花打在石崖又退回去,不多時,更兇猛的浪潮便帶着怒吼,重新打來。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不見停歇。

    自己已經離山太久了。碧汀毒、雪上蒿、出水蓮、沙江引……都來吧!就像着無休無止的海浪一般,山崖無懼。

    只要自己還在這立榕山一日,便沒人能再傷清卿一次。

    心下默想,手中琴絃“嗡”地一掙,似乎明白了子琴的話。

    熟悉的腳步聲逐漸靠近,縱是半年不見,子琴也忘不掉這份獨屬於自己的記憶:

    “棋。”

    令狐子棋止住腳步:“師兄……回來了。”

    “回來了。”點點頭,子琴忽地想起什麼,“師伯睡下了吧?”

    “稍地一鬨就睡了,老年人小孩子心性。”

    子琴這才放下心來,轉過頭,依舊望向茫茫水煙海浪。“師兄。”子棋並不離開,“今日還是喫點東西睡一覺爲好。明天,只怕是一場惡戰。”

    “哦呵?”子琴笑了,眯起眼看向師弟,“你個唯恐天下不亂的大魔頭,也有擔心惡戰的時候?”

    子棋撓撓頭,默默苦笑:“師父當年也就隨口一說,只有你還叫上癮了。”

    “怎麼,難道你還改了不成?”

    “還是改了不少吧!”子棋不屑地“切”一聲,“如果不算夜屏山那檔子事兒的話。”

    假裝翻個白眼,子琴孤自轉過身。

    “師兄,你也變了不少,而且肯定比我明顯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