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翻雅 >第四十四章 明燈一盞
    回山路上,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二人相對無言,漸漸放慢了腳步。這一路並未遇見山上的師兄師姊,連一向在夜半有各種閒情逸致的子棋師叔也不見人影,清卿反倒覺着心下空蕩蕩,想哭,卻只感心頭難受萬分。

    忽地清卿轉過頭,愣愣盯住南嘉寧飄忽的眼:“公子在玄潭時候,怎麼突然決定留下來?”

    嘉寧垂下頭:“我是父親從林子裏撿回來的,家裏,終究容不下我。”許是一時脫口而出,南公子忽然又道:“但綺琅能容我,子畫師父也是。”

    清卿望向不遠處的半山腰,入夜寂靜,唯獨織錦堂亮着明燈一盞。

    “那如果她們二人有一日,也不容公子,該如何?”

    “不會。”嘉寧忽然傻笑着搖搖頭,“那一日永遠也不會來。”

    上得半山腰,嘉寧不由放慢了腳步,連大氣也不敢喘,悄無聲地向織錦堂的方向緩步邁出幾步。環聽四周,清卿才發覺尋常熄燈的屋子裏皆空蕩無人,卻只有織錦堂依舊有燭火聲微晃,便一把拉住南公子:“沒必要了,師父已經發現了。”

    愈發走近,那幾個模糊的人影愈漸清晰起來:綺雪立在人羣末端,看得二人身影,滿眼寫着愧疚而不敢出聲;綺琅獨自偏過頭去,黛眉皺起,生生不理會離開一晚上的嘉寧;綺川拖着未愈的傷,臉色慘白,默默靠在師姑身側。

    子畫與子棋皆是眼神嚴厲,清卿和師叔的兇光正好對個正着,緊張之餘猛地一嚇,險些倒灌一口涼氣。令狐子琴立在衆人之首,卻轉過身去,擡頭望向掛在堂口的靈燈。

    清卿不敢多言,只是走近自行跪下,低聲道:“師父。”

    嘉寧也被嚇得呆了,與清卿一道,跪在另一側。子畫上前幾步,頭頂的辮子快要衝到天上去:“今天晚上到哪兒去了!”

    “回、回師父。”嘉寧就快要說不出話,“在山下……”

    本以爲師父接着便要問自己去做了什麼,誰知子畫突然道:“你知道這僕公英草幾年入藥?”嘉寧一愣,答道:“煎熬之後三年藏儲,十年入藥。”

    “此草世間何處尋得?”

    “只有立榕山尋得。”

    “你二人盜取何用?”

    “爲、爲救人之用……”

    “好。”子畫點點頭,小手叉着腰,氣鼓鼓的雙眼快要噴出火來,“你明知此草不易,卻趁同門重傷之際擅自下山,你救的都是什麼人!”

    “畫!”子琴忽然開口,聲音雖溫和,卻也讓子畫一下子停了教訓。想到南嘉寧本是南林而來,下山想要相救何人,自然想也不必想。只是擔心子畫一時衝動,說出什麼太過嚴厲的話語來。“不急在這一時,且先問問清楚。”

    說罷,子琴轉過身:“清卿。”

    清卿聞聲立起身子,驚惶擡起眼來。

    “你回山之時在半山佈下梅花毒陣,其中緣由爲何?”

    “回師父。”清卿一張口,便重新低下頭,“西湖與南林後輩害我立榕山人,弟子欲以反攻相報。”

    聲音入夜如水,子琴再問道:“那你今夜盜藥下山,去救西湖和南林的弟子,又是爲何?”

    “弟子瞥見了師父收着的竹紙信,不願、不願……弟子當真這般輕易地害了那些於弟子有恩之人的性命……”說道此處,已然清淚滴落。

    子琴默默苦笑一下,環視四周:“是啊……你在山下許久,若說曾有南林或是西湖的年輕人對你幫助些許,也並非意外之事。難道那些人縱使有恩與你,卻無怨於其他同門?”衆人聽得此言,都不由得向綺川空蕩蕩的袖管看去。

    清卿閉上眼,安瑜銀光一箭,正中綺川肩頭的場景猛然浮現心頭。不由得伏下身子,以袖掩面,無聲哭泣不停。綺川一言不發,不看二人,孤自把頭轉向一邊。

    見二人於今夜之事不再辯解,子琴便沉聲道:“昏盜之過如何處罰,你們心裏都清楚?”

    清卿一聽,忽地一下子擡起眼,膝行向前幾步:“師父!弟子願受任何處罰,求師父別……”話到一半,子琴目光嚴厲一轉:“住口!”

    聞言,清卿低下頭,默默無聲抽泣起來。

    子琴望向南嘉寧,只見他茫然擡頭,想必是來山中幾日,尚未熟悉立榕門內規矩,便向着綺川使個神色。綺川猶豫看看師父,垂眼道:

    “竹杖五十,逐出山下。”

    “師父……”清卿已然泣不成聲,“弟子願受任何責罰,只求師父,別把弟子趕下山去……”

    子琴擡起頭,只見夜空墨染,斑斑點點的星辰散落滿天。不由得心下長嘆一聲:

    “清卿,你爲什麼不告訴我?”

    只是如今空嘆無用,盜取立榕山十年難遇的藥草去相救同門之仇,又豈有不罰的道理?見綺川仍是看向一邊愣愣出着神,子琴沉聲吩咐道:“去取竹杖來。”

    聞言,綺川似是愣了一刻方纔擡頭。

    這纔想起,立榕山上素來掌管賞罰門規的弟子令狐衡申已經不在。自己是立榕門下大弟子,如今此責則必須是自己。想到衡申渾身浴血而墜入玄潭水底的模樣,綺川喉頭一陣苦澀,轉身便離了人羣。

    子棋一驚,悄然在子琴身邊道:“師兄,兩個人並非是傷天害理的大事。縱是要罰,也等清卿的舊傷恢復幾天不遲。”

    子琴不理會師弟的言語,正皺眉間,聽得低低一聲輕喚:“師父……”聞言擡頭,只見清卿淚水漣漣地跪在原地:“師父,南公子是被弟子幾番勸說才拉下山去……南公子的責罰,也讓弟子代受了吧……”

    一聽此言,南嘉寧猛地直起身子:“不可!”連忙叩首而向掌門道:“弟子違了門規下山,是弟子自己的主意,不怪旁人,求掌門明鑑!”

    看着堂前跪在地上而無語哀哀的二人,子琴這才恍惚間想起,玄潭之下,怪石野原,自己看着清卿和夕陽,點頭道:“這次回去,我們哪兒也不走。”

    “師父當真?”

    “當然當真。”

    未曾想,一句承諾,年紀輕輕的弟子記得比自己還要清楚。子琴望向清卿掛滿淚珠的臉,垂下眼,心中暗道:清卿,原諒師父。

    隨即嘆口氣,向衆人道:“可以。”

    “掌門!”綺雪一下子睜大了眼,想都沒想便衝到幾人之後,一齊跪在掌門面前。原本立在一旁而不願與嘉寧相視的綺琅也終於堅持不住,幾步上前,正跪在嘉寧身側,只是不停叩首。衆立榕弟子皆知清卿所受的並非輕傷,如今再受罰,只怕半條命都要豁出去。

    令狐子棋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死死盯着師兄毫無表情的暗白的臉,暗聲道:“師兄,你這是何必!”衆人求情跪了一地間,遠遠腳步聲傳來。

    綺川手持竹杖,腳下像是沾了泥水,一點點拖着步伐而不願向前。子琴嚴厲看她一眼,綺川慌忙低下頭去。

    只聽得耳邊有命令響起:“開始。”

    清卿緊咬着牙,一聲不吭。綺川持着棱角分明的堅硬竹杖,只覺得一下一下,都悶聲打在無神的軀殼上。綺雪回過身,只見清卿凌亂的臉上淚水已然乾透,卻是不斷冒出滴滴汗珠。

    汗水直下,連渾身的衣衫都打溼了。

    聽得清卿一聲不吭,綺雪只是暗自心驚,擔心她當真抱了受罰的決心,絲毫抵擋的內力也不使出來。不敢上前,只好牢牢盯住了清卿呆滯的雙眼,生怕哪一刻,那裏面的微光黯淡下去。

    立榕山的夜晚很少這般寂靜過。

    子棋盯着師兄許久,見掌門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只好狠狠空瞪一眼,盯住了堂前持杖和捱打的二人。聽得綺川低數的聲音漸漸小下去:“四十九、五十……”

    “哇”的一聲,清卿突然涌出一口血來。

    那不是尋常受內傷而吐的鮮血,卻是一口暗沉的黑血。血色濃烈,不知是舊毒復發還是新傷難受,刺眼的黑紅落在地上,還有幾縷掛在清卿嘴邊。

    綺川不由得住了手。子琴瞪她一眼:“誰許你停的!”

    “師父……”綺川此刻也終於不忍,微啓雙脣,弱弱出聲想再求一次。

    只見掌門神色嚴峻不似尋常,只好咬咬嘴脣,顫抖着右臂舉起竹杖。顧不得掌門或是師父的命令,綺雪走上前,重新靠在清卿身旁,想攏過清卿的手。

    清卿卻支起身子,一言不發,將綺雪輕輕推到一邊。

    一聲聲擊打像是長了刺,幾個弟子跪在一旁,只是聽着聲音,便覺得痛到了心坎裏去。終於聽見綺川低低地默數:“九十九、一百。”

    終於堅持不住,清卿眼前一黑,一頭栽進了綺雪懷裏。

    “清卿!”衆人被嚇得措手不及,連忙上前探她鼻息。子琴飛也似地衝到人羣中央,把清卿攬在懷裏,低聲呼喚:“清卿,是師父。”

    清卿偏着腦袋,毫無醒轉的跡象。

    子琴將二指放於清卿脖頸一側,只覺心跳漸漸放緩,氣息也一點一點微弱下去。趕忙將弟子抱起,回頭一望,和子棋冷冰冰的雙眼撞在一起。

    於是不必多加囑咐,自己飛身離開織錦堂,提起一口氣向山頂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