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翻雅 >第四十五章 山月微霜
    一路上山,只是聽着清卿口中微念:“師父,弟子不走……”卻是額頭滾燙,手指冰涼,令狐子琴不由心下暗暗焦急,飛也似地上到山頂。待終於把弟子放在榻上,已然是衣衫溼透,兩個人的血跡與汗水混在一起,分不開了。

    只覺清卿衣衫後心透出點點紅跡,子琴自言自語道:“清卿,爲師如今顧不得太多。”緊接着便解開她外袍。後背傷痕半是凝固,暗色傷痂和衣衫粘連在一起。

    清卿肩頭不斷有黑血涌出,流涌不斷,顏色甚是可怖。

    見得今日一罰,引得清卿又是舊傷復發,子琴不禁握緊了拳頭,默道:“到底是誰?”只是一時也來不及細思,只好從房中尋得碧汀散的解藥,刺破拇指,滴了幾滴自己的血進去。一直到後半夜,清卿雖是臉色恢復稍許,卻依然昏迷不醒,肩頭內傷半分不見好轉。

    “莫非是藥不對症?”子琴皺緊眉頭,“不成想,那西湖的毒藥已然這般厲害。”

    一時也沒有什麼更好的主意,只得又用弦尖刺破食指,重新滴了幾滴溫熱的血入得解藥。後半夜,但聽清卿呼吸略略微弱無聲,子琴便立刻刺指取血。到後來,想必解藥有誤,乾脆直接將破了的手指以血代藥,點在清卿口邊。

    這般慌亂許久,待得天矇矇亮時,忽然聽得腳步清脆,沿着上山的路便要靠近屋門。

    “綺川和綺雪。”聽得來客,子琴方欲收起一屋子瓶瓶罐罐散亂的痕跡,才發覺,自己全神折騰一宿,屋中早已亂得不成樣子。

    偏是大弟子此刻掀開門簾:“師父……”

    一見滿屋狼藉,四處掉着點點微血,綺川趕忙向掌門手中看去——果然是十指皆破,被那尖利的弦劍劍頭刺得血流如注。

    “掌門!”綺川趕忙幾步上前,卻被子琴做了個“噓”的手勢壓下了聲音:“清卿還沒醒,暫且低聲些。”

    “可是……”綺川往往師父,又望望榻上,忽地想起綺雪仍在一邊,只好止住了話頭。

    見綺川不再言語,子琴便轉過頭,問綺琅道:“這些日子,你師父那邊如何?”

    “回、回掌門。”綺雪自認爲算得清卿下山時的半個同謀,此來本有些自行請罪之意。不想被掌門突然問話,竟一時慌亂,不知怎樣回答纔好,“師父近日沒怎麼說話……”

    子琴點點頭:“你們兩個回去,誰也不許與子棋子畫多說。”

    綺雪點點頭。綺川卻跟呆滯住了一般,神色迷離,視線愣在半空不說話。“綺川?”子琴輕輕叫她一聲,綺川這才慢了半拍,擡起眼。“晚上讓你師叔來一趟。”

    “是。”綺川行個禮,與綺雪二人一道退了出去。子琴終於鬆下一口氣,只覺自己頭暈目眩,彷彿一股熱浪衝上心口。搖搖晃晃勉強立住身子,徑自守在清卿榻旁,伏在桌上,閉上眼睛。

    “琴絃斷,靈燈滅。東山青榕,幾重殘血。”

    嘈嘈切切的琴聲響起,子琴睜開眼,只見令狐子棋在一側,四仰八叉睡得香甜。旁邊是裹在襁褓中的小小畫,夢中砸着嘴,正咯咯笑着,囈語不清。

    令狐子書輕手輕腳地在屋中翻出自己的筆墨紙硯,統統塞進一塊破布裏包成一團。

    “師妹……”子琴揉揉眼,低聲靠近,“你當真?”

    “當真。”

    “那以後,去哪兒找你?”

    “我也不知道。”

    “連師父也不說?”

    子書直起腰,淺淺一笑:“我拿了人家的簫,自然要跟他去。”

    子琴一時愣住。沉默少頃,才重新開口:“那子畫怎麼辦?”

    聽得這一問,子書這才停下手中的動作,看向榻邊。子畫均勻地呼吸着立榕山的天地之氣,對四周波濤洶涌渾然不覺。“這孩子太小,比綺靈都小。以後,還請師兄多多照顧……”

    不知怎地,說道此處,子書一下哽咽,泣不成聲。

    山色寂靜,山月微霜。子琴低頭沉吟半晌,終於望着師妹青澀的雙眼,問:“那你什麼時候回來?”

    子書抹一把眼淚,笑了。

    “師孃說了,等東山的靈燈重新亮起,立榕弟子便都會回來。”

    琴聲時斷時續,不知是什麼曲子,彷彿總有陶壎的聲音相伴纏繞。仔細聽,不過是微風徐徐,繞在屋樑不止。

    清卿不知何時醒轉,正抱琴窗邊,輕撫絲絃。左手靜靜吟按長音,右手卻輕巧跳動,彈彈挑挑,帶起細弦一陣一陣殘影來。子琴放眼屋中,今晨狼藉已然不見。一切瓶罐、亂榻、血跡盡皆消失,唯有青影一人,獨坐窗邊。

    子琴不願打擾了空靈之聲,便無聲走近。直至慢板漸弱,才悄悄喚道:“清卿。”

    “師父!”清卿被忽地一嚇,慌忙站起,“撲通”跪在子琴身前,“師父,弟子有違門規,爲師門闖下大禍,請師父責罰……”

    聽着清卿聲音漸漸小下去,子琴俯下身,把清卿仍在發燙的身軀抱在懷裏:“師父已經罰過你,下不爲例。”

    清卿點點頭,淚水打溼子琴肩頭一片。

    “縱是師父罰你,也不過門規不可違。師父有何曾真正怪過你?”子琴感受着清卿的身軀默默顫抖,一句話涌到嘴邊,卻又說不出口。只好扶起清卿:“快起來,該喝藥了。”

    說罷,轉身拿起藥匙,悄悄在身前刺破拇指,滴血其中。

    回過身,子琴又拿着藥匙在碗中攪了攪,才遞到清卿手邊。

    清卿只覺得一股淡淡的血腥氣從碗中傳來,回想今日自己初醒,滿屋滿地沾的都是血跡,不由疑惑,便捧着藥碗,小心翼翼上前:“師父,這是什麼藥?”

    子琴揉揉清卿腦袋:“碧汀散。你舊傷發了。”

    這一出手不要緊。只是子琴受傷慣了,一時未曾在意手指的微小疼痛,因而仍是伸出被刺破的那隻手。直到未癒合的傷口險些滴落一滴血在清卿頭髮上,子琴這才趕忙縮手,將涌出的血跡抹在掌心。

    清卿一看,驚得睜大了眼睛。連忙拂衣跪在師父手側,將藥碗舉過頭頂:“師父,弟子不能!”

    子琴勉強笑笑:“不過小傷,如何抵碧汀毒那般厲害——且莫涼了藥。”

    說罷,重新端起碗,放在清卿眼前。

    清卿擡起頭,只見藥色濃重,其中血腥氣顯得愈發強烈。心中更是惶恐,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只好帶着哭腔道:“師父,弟子萬不敢……”

    不及清卿說完,子琴一手掐住清卿喉嚨,一手揚起藥碗,把那又苦又烈的碧汀散全然灌進清卿口中。

    反應不及,直到半溫的碧汀散被一股腦兒全灌了下去,清卿這才伏着身,猛烈咳嗽起來。子琴見清卿咳得難受,便緩和些神色,溫然道:“清卿,碧汀毒的功力不可小覷。如今你身子這般虛弱,若不……”不等子琴說完,清卿忽然抓住師父袖口,“哇”地大哭起來。

    “師父,弟子再也不走了……”

    子琴愣了一瞬,隨即扶起清卿來,笑道:“要到哪兒去?”

    “哪兒也不去。”

    待得清卿哭聲稍止,子琴這才把熟睡的弟子抱到榻上,默默道:“下次,別讓師父等你這麼久了。”

    入夜,是綺雪捎來話,說師父發了脾氣,不願上山頂來。師徒二人都知道他個性,便也沒再多問。只是子琴仍是趁清卿不注意,時不時刺些自己的血去摻到藥裏。幾天過去,清卿起色漸漸好轉,令狐掌門卻一天一天虛弱下去。

    清卿只是初感疑惑,不知師父如此世間難敵的功力,怎會傷勢如此嚴重?見得師父本就白得透明的皮膚日益沒了血色,清卿便寸步不離守在師父榻前,照師父的指示尋些增益氣血藥來。

    不過幾日,師徒二人便換了身份。

    等天色擦黑,清卿終於舒一口氣,在小火上煎着二人的藥湯。子琴已然淺淺睡着,清卿翻出一本舊譜子,在空氣中擬然七絃,十指汀汀淙淙無聲彈奏起來。耳邊聽得山路上有腳步聲靠近,清卿苦笑——

    師叔終究還是來了。

    待得門外之人愈發靠近,清卿方覺奇怪。腳步輕淺,不似師叔那般深厚的功力。且留神聽去,門外來了不止一人。

    清卿連忙熄了火苗,迎風掀開門簾,果真是兩個身影一前一後,不斷向着竹屋走來。定睛遠望,清卿不禁倒吸一口冷氣:來者一是西湖的天客箬先生,身後還跟着蕊心塔的景明少俠!

    想起師父仍淺昏未醒,清卿不願攪擾師父安歇,便回到屋內,滅了所有燭火,只留一個閃着微光的燭臺迎到門外。屋內瞬間漆黑一片,清卿便立定門口。

    箬冬景明二人來到近前,也停下腳步。

    想來箬先生仍是長輩,清卿不敢輕易失了禮數,便揚起嘴角微微上前:“天色漸晚,不知先生有何貴幹?”

    出人意料地,箬冬神色平靜:“令狐少俠近日可安好?”清卿不答,箬先生便接着道:“冬有一事,需與令狐掌門見面詳談。因而不敢離山,還請少俠告知攪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