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翻雅 >第四十九章 走火入魔
    清卿自己也不知在那林子的棋盤前坐了多久。直到嘩啦啦傾盆一場大雨從天空灑下,轉眼把二人淋成個徹頭徹尾的落湯雞。這才站起,不顧衣衫盡溼,從泥水中抱起阿樓,向着來時的路走回去。

    綺雪緊緊跟在夏涼歸身後,只是老棋士一路上一言不發,綺雪生怕這次的事叫師父知道,自己會落個比立榕山上清卿盜藥還慘的下場——

    棋術之首即爲“信”。不知自己怎麼昏了頭,同清卿一起違了這般原則。

    直到雨濛濛的街巷再次出現眼前,人們頂着草帽紙傘偶爾穿梭身旁,涼歸才終於問道:“跟着令狐棋士,學棋有多久?”

    “弟子自幼便在夜屏山。”綺雪答,“下棋如喫飯走路一般學起,因此不知確數。”

    涼歸點點頭,竟微笑了一下:“如今學到哪些棋譜?”

    綺雪臉一羞紅,低下頭:“弟子正自己在看《嫗老神機》。”

    老棋士沒再說什麼,心中卻已暗暗讚許,小小年紀的綺雪棋術卻已這般功力,實在難得。回得客棧之內,子棋卻沒了蹤影。櫃檯之後一疊茶碗後留下張字條,說是後半夜回來之類。

    涼歸想着今日白天,兩個孩子實屬違了大規矩,便也草草寫在字條背面寫下對弈之事。

    清卿自己本就認不得路,再加之神情恍惚,便叫阿樓一路指着方向回來。待得客棧不過百步來遠時,阿樓卻在清卿胳膊中突然一個撲騰,嚇得清卿險些趔趄摔倒在地。

    “前面不遠了!”清卿使個“高峯墜石”穩住身子,“你腿不能行,一個人要爬到哪兒去?”

    阿樓只道清卿是要逼問解藥的下落,便嘆口氣:“小女子若真有解藥,何苦受了南家人和江家人的制?再者說,我們蕊心七個姐妹,如今六個都在東山手底下沒了命,小女子即便幫你令狐少俠,又豈會真心?”

    “我對這個不感興趣。”清卿冷冷打斷她話頭,突然學起阿樓渾身顫抖,口齒不清的模樣,“女女、女子,把……把那譜譜子,縫到江江、那江素伊伊的繡花枕枕頭裏邊兒了……”

    阿樓一聽,險些又是跳起:“誰告訴你的?”

    “蕊心塔大庭廣衆之下殺人放火,還用旁人來告?”

    “哼。”阿樓冷冷笑一聲,“前面幾步便要回去。就爲這一首破曲子,不妨見到你們長輩挨頓打,看看你們今日那副雙眼冒火的模樣還值不值。”

    進到屋裏,老棋士早已恢復了笑容可掬的待客模樣,於來客之中大聲呼應着端茶送水。

    清卿把阿樓在一張空桌旁放下,綺雪便悄聲走近,衝清卿使個眼色。誰料清卿卻低下頭不理會,也不拿着傘,孤身一人又跑回了雨裏。綺雪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剛欲跟出門,忽地被那穿着一襲髒兮兮紅衫的阿樓抓住了袖子。

    阿樓擡起滿是泥污的臉:“別追了,你師妹被那《翻雅集》折磨得走火入了魔,追出去也沒救了!”

    不知有意還是無意,清卿一路低頭狂奔,竟一口氣來到南林大火侵蝕之處。沿着小半年前被四人縱起的熊熊大火,一路皆是殘牆斷瓦,絲毫不見碎瓊林舊日富麗堂皇的景象。

    南林風波雖已平靜,烏魆魆的頹垣卻一直沒能被雨水沖毀。

    自己習琴至及笄,究竟爲何可用?

    這般一問,清卿不由得木簫脫手,將那泛着紫光的白玉木頭一把擲了出去。只見木簫撞上一根搖搖晃晃的屋樑,其堅不可擋,把那樑柱直接一劈爲二,攔腰截斷。

    而白玉簫劃過一道弧線,毫髮無損地在地上滾了幾圈,連個缺口都沒留下。

    清卿立在原地,與木簫隔着百步相望——倒不知爲得那本譜集,殺人放火、身中劇毒、違了門規捱了打,會不會遠不如從來不知音律爲何物,來得痛快些。

    仔細想來,自己不願離師下山,也不過是想躲得這些引人入魔的煩心事越遠越好。

    想到此處,清卿空手轉過身,不再理睬木簫孤零零躺在地上,擡腳便要走。卻忽然,身後一句輕聲細語傳入耳中:

    “晚輩見過令狐棋士。”

    師叔就在此處!清卿被這聲淺淺的招呼一時驚住,一下子立住腳,連呼吸都緩了幾拍。方纔那聲招呼的主人,能聽得出是個青年男子,聲音卻是說不出的熟悉。正躊躇間,又聞得一聲女子嗓音緊跟而來:

    “晚輩即墨瑤,見過令狐棋士。”

    清卿一把捂住了嘴——是南嘉攸和即墨掌門,還留在南林地方!

    想着自己接二連三違了兩次立榕山規矩,清卿哪裏還敢偷聽師叔言語?只是自己生怕被三人發覺,一步也不敢輕動;又奈何隔風聽物的音律本事已然學到身上,此刻縱是用手捂緊了耳朵,也阻不住斷斷續續的交談朝着頭腦之中涌進來:

    “晚輩此時求見棋士,實屬打擾。立榕山未曾趕盡殺絕,肯賜解藥,晚輩等感激不盡……”

    “不必。”

    空氣靜默一刻,只聽嘉攸的聲音接着道:

    “晚輩此來,乃是衆人所託,因而不甚惶恐,戰戰兢兢,向棋士有一不情之請。”子棋似乎並未答話,便聽得南嘉攸繼續往下說,“如今放眼江湖,八音四器之中東琴、西箏、南簫、北笛早已不同往日。我父與溫掌門接連慘遭毒手,即墨掌門年紀尚輕……”

    說道此處,嘉攸停頓一刻,這才聽即墨瑤輕細些的嗓音續道:

    “因而下得東山,我等衆人商議,要重新推舉江湖中有才德、有名望之人,一統八音四器,拾遺古訓,編撰舊譜,恢復江湖音律盛景。”

    “所以?”

    “所以……”即墨瑤又是一頓,“前輩們想着,各門各派雖與立榕山不睦已久,卻從未與夜屏產生什麼仇怨糾葛……令狐棋士乃是東山後人正統,論功力術法,世間高手也少有能敵。”

    “因此。”南嘉攸重新接過話頭,“晚輩等願奉令狐棋士爲首,還請棋士出山入江湖,一統四器,重振八音雄風!”

    ——重振八音雄風!

    南嘉攸最後的低吼像是能傳到千里之外,音雖不高,卻驚起片片鳥雀撲棱起翅膀來。清卿捂着心口,生怕自己猛烈的心跳,被一同修行聽音樂理之術的南嘉攸聽了去。

    悄悄擰一把自己胳膊,果真不是夢中幻聽。

    “哈。”不知這沉默過了多久,忽然聽得子棋不知爲何,斷斷續續笑起來,“好啊,這主意是西湖的厲害先生想出來的,還是你北漠的老掌門也這麼覺得?”

    “是晚輩們與衆人自己的主意。”只聽“撲通”兩聲,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似乎二人已經在子棋面前行着大禮,“大家願奉夜屏爲首,千秋萬代,一……”

    南嘉攸後半句話沒說完,便聽得“呃”一聲剎止,恐怕是被子棋捏起了脖子:

    “你爹爹肯定沒來得及告訴你,夜屏和立榕,永不會有什麼你我之分。南公子若再這般口出狂言,就別怪自己冤死黑白棋子之下了!”

    幾乎同一時刻,只聽呼嘯風起,縱是不用轉身也能聽得出,師叔制住南公子命門,即墨掌門定是在一旁出了手。

    想來,十個南嘉攸和即墨瑤加起來,也不是師叔對手。

    二人這般深夜突訪,任誰人也不得不留個心思。師叔孤身一人在遠處,若是當真有了埋伏,自己前去相助只怕也來不及。打定主意,清卿轉過身,準備現身明處。

    剛一轉頭,忽地發覺,一碩大頎長的黑影立在自己身前。

    揹着光影,這人的臉模模糊糊看不清晰。只是不知黑影已然在清卿身後立了多久,以至於清卿凝神聽着遠處談話,卻連一步之遙的靠近絲毫不覺。

    一角僧袍露在微光之外,清卿恍然大悟,剛要叫出聲,就被這黑影一把捂緊了嘴巴——

    “令狐少俠,不知近日傷勢可好?”

    便是這低聲一語間,清卿拼命回頭望去,只見師叔、嘉攸、和即墨三人的身影已然化成小點,消失在幾尺之外。

    子棋一手像老鷹捉雞一般攫住嘉攸脖子,另一手轉個圈,迎着即墨掌門拋來的長袖抓住袖頭,用力一甩,將即墨瑤甩得轉了個圈,被反捆在自己的長袖陣裏。不等兩個年輕人反應過來,子棋簡簡單單一式最淺顯的“烏鷺橫飛”躍出袖口,於二人之前迎面奔去。

    二人皆是受制在令狐子棋手中,後躍不得,只好拼命仰起上身,令那凌厲的棋風貼着臉頰飛向身後。

    子棋偏偏正好於此刻撒手,嘉攸與即墨哪裏能反應得過來,只感覺後心一空,便接連向後載兩個跟頭,跌了一身泥塵打幾個滾,卻依舊渾身作痛站不起來。

    料理完二人,子棋這纔想起:方纔動手時候,遠處似乎出了什麼爭執。生怕有埋伏,子棋回頭一望——

    泛着紫光的白玉簫正在幾步之外,靜靜躺在地上。

    眼見着僧人擄去清卿,離那邊糾纏着的三人越來越遠,即墨老掌門才略微鬆開捂着清卿的手。清卿瞬間大叫起來:“男女授受不親!掌門身爲高僧,怎能如此!”

    喊道一半,頓然明白過來,便自行收了脾氣,冷冷道:

    “晚輩或許,該稱前輩爲徹心大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