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黑子一滑便脫了手,竟向着自己心口直衝。
“嗚”地一咳,頃刻之間,清卿只覺一陣麻木的痛感在胸前蔓延。連叫出聲的機會都沒有,已然一口鮮血落在雪地上。
滴落聲響,便見那扎眼的鮮紅綻開在晶瑩白雪間。
顧不得白子一偏,擦着自己肩頭而過,似是飛落在身後不遠處的暗樁中。清卿回過頭一望,那顆在陽光下閃着微光的白棋,正分毫不差地躺在橫縱交界處。只聽得涼歸口中喃喃道:
“叫喫。”
這是一局下到中盤的棋局,遠沒有到此結束!
清卿陡然反應過來,趕忙回身看,聽得黑白二棋夾雜疾風呼嘯,寸步不讓,依舊打向自己面門。片刻不敢猶豫,只好於慌亂之中凝神於耳,閃電般跳開那“天元”位置,循聲落向黑棋下一處落子。
就在黑影閃在眼前一瞬,清卿急忙雙掌合攏,於那黑棋掉入深雪之刻急速墜下身子。
一陣徹骨的冰涼從清卿指尖一路傳向頭頂,成片雪花揚成了霧,那枚黑子已然合入清卿手心。只聽另一聲暗處風聲響,清卿想躍起閃避,已然不及——
那身後白子毫不留情,直愣愣打在自己後背“氣海穴”處。
只覺自己痛得快要直不起腰,偏是涼歸如同閉關入了定,深陷在這盤自己與自己的較量裏不出來。下巴沾着血絲擡起頭,清卿一下子睜圓了眼:
好似滄海桑田,移星換月,此刻棋盤中景象與片刻之前截然不同。
烏鷺陣被攪得散漫,已然尋找不得那“天元”處的陣眼位置。棋盤邊緣兩角,黑白光影重新恢復了繳纏之中的廝殺模樣。側身避開一子,聽得棋掠之聲淡然,雪影無痕,頃刻便吞沒了白子纏鬥的痕跡。
思考良久,清卿一邊左支右絀,一邊盡力盯住場上局勢。自己雖然棋術低微得偏譜,倒也分辨得出——白子後發,已然堵死了黑棋一條又一條退路。
原來這就是沒有阮聲在旁之時,棋盤本來應有的去向?
清卿喘息半刻,將袍袖卷在口邊,擦一把下巴臉頰上殘留的咳血痕跡。自己手指方纔被那白棋重重一磕,此刻控不住指尖微微顫抖,不得不捧着手心黑棋一子,吞入口中。
深提一口氣,彷彿肺腔都要炸裂,清卿斜着身子便向那天元處躍去。
縱是師姊不在,自己也要破了這散亂的“烏鷺陣”!
逆着一路黑白棋風而行,清卿只覺疾力勁猛,幾次避不開,要被拽入厚軟的雪地。眼見又是兩枚白子齊出,各奔南北,卻似是要在自己腰腹之處破開兩個透心洞。連忙平地縱身,先盡力踏在其中一枚,再借力空翻過身,探着胳膊打向偏了來路的另一枚。
只見一枚白棋陷進黑棋重圍,另一枚空空掉進無氣的空隙。
隨着兩枚白棋都打在無用位置,清卿足尖前涌,眼見着只差毫釐,便能穩當當落在那舊時的天元之處。卻聽得此時“叮”一聲響,不知什麼東西從側旁飛到近前。
遠不似尋常棋子凌空撞擊之聲!
眼見下一枚黑子又來,清卿還來不及後閃回躲,便見得眼前一道金光劃過,竟是看不出形狀的利刃轉着圈打在自己身前,和那黑棋撞個正着。
利刃輕輕巧巧迎着風,劃過厚實的白雪地,彷彿一片羽毛浮在其上。
眨眨眼,果真是陽光下的彎刀反射出金光晃在棋盤中。清卿不知該先開心還是後生氣,只好無奈偏過頭,向着雪堆之後的密林大喊一聲:
“星星,誰許你來!”
即墨星揚着腦袋,像個面無表情的木頭人晃晃蕩蕩,嘴角卻掛着一絲得逞的壞笑。
二人對弈正酣,哪裏能想到旁邊有隱客要插手一二?世人常言“觀棋不語”,可即墨星這彎刀一打,便好似替清卿執棋放了個位置。清卿心下嘆口氣,這烏鷺的陣眼,只怕尋不着了。
倒是涼歸從滿身是雪的斗笠中愣了一刻,抖落着身子,輕笑一下。
清卿循着棋士視線望去,卻不由得“咦”出了聲。方纔自己站在棋盤一側,並未看出什麼端倪。此刻身立陣中,便如同那形單影隻一人交手着千軍萬馬,方纔覺着這眼前局勢漸漸明晰:
此刻的烏鷺以白棋爲翅,以黑子作食,偏是反了個顏色,在棋盤上散漫擺開那深藏於局部廝殺之下的陣法。
棋士擡頭望向少年:“可曾修習過棋術之類?”
即墨星抱着胸,搖搖頭:“晚輩不會下棋。”
重新望向棋中局勢,那黑子一點,終是把明裏廝殺和暗處包圍一瞬化解開來。一絲無奈的苦笑淡淡浮在涼歸嘴角:
如此絕妙的巧合,竟終究只是個巧合。
離開夏棋士住處,清卿不由伸出冰涼的手,緊緊握住失而復得的木簫。即墨星持刀走在前,哼着小曲兒,一步散躍快要蹦起來。
清卿嗔怪道:“別人下棋,哪有你這般中途插手法?”
“哼。”即墨星冷笑一聲,卻是眼中含着樂轉過身,“我要不幫你擋一刀,你這般薄弱身子,非得再吐口血不可。”聽他這樣說,清卿抿嘴一笑,低下頭:“棋士引導我出手,定然把持着力氣,哪裏就能要了我性命?”
不等她說完,星星突然繃緊兩根指頭,在清卿額角不輕不重地彈了個“響栗子”。
“嗷!”清卿反應不及,立馬捂緊腦袋,“疼!誰許你彈!”即墨星終於忍不住笑出聲,摸摸清卿頭上剛纔被打痛的地方,吹口氣:“虧得還知道疼,怎就不怕棋子打?”清卿撥開他手,撅起嘴來不說話。
“好啦。”忽地從身後,星星溫柔地攬住清卿肩膀,眼神向山路盡頭白雪皚皚處望去,“你知不知道,那紅撲撲的一片是什麼?”
清卿順他視線一望,果真是紅朵褐枝,點點冷梅疏影入雪,閉起眼,像是聞得到暗香沁入腦海。那梅枝怒放成一簇簇,恣意舒展着瘦幹玉骨,自己在東山或南林當真從未見過。
生長大漠之中,即墨星不斷走近,也是看得癡了。
忽地二人對視一眼,拉起手,在山路上撒開腳步便向着梅樹叢之處狂奔。衣衫高高揚在身後,隔着遠遠幾裏,都能聽到少年少女歡快的笑聲灑滿了小徑。
令狐子棋在高處看了許久,終於放下溫熱的茶盞,轉身回到屋內。
令狐子琴正一手夾住本泛了黃的琴譜立在眼前,另一手撫在弦上,看着琴譜上各類彎彎曲曲的符號彈挑不停。清卿與星星的笑鬧聲不過幾條山路之遙,子琴卻充耳不聞,似是沉浸在古曲旋律中半天不醒。
續上半杯熱茶,子棋走近他身前,故意用力地“咳咳”兩聲。
子琴這才從譜書琴絃間眯着眼睛,擡起頭:“難得在你這兒養兩天清閒,怎麼你也開始吵個不停?”
“你師弟可學不來這份清閒。”子棋站在一旁,斜睨着眼,“山林子裏冰骨仙風,青梅竹馬,倒不知師兄哪來彈琴讀譜的閒情逸致?”
“你不必激我。”無奈一笑,子琴重新把頭埋進那本琴譜裏,“那北漠的孩子在沙塵中就倒在清卿旁邊,琴還能單抱清卿回來,不救那少年不成?”眼看師弟又要開口,子琴忽地擡起手,打個手勢:“你打算那‘梅中試’是什麼時候?”
“現在天還不算冷,再等半個月吧。”
子琴“啪”地一聲合起書,嘆口氣:“‘梅中試’結束了,我們就回去。”
“這麼急?”子棋一聽,忍不住大聲抗議,“你才休息多久,上次從玄潭回來的內傷還沒恢復過來,這次去北漠又是強撐着一次,你想撐到什麼時候!”
“我回了立榕山,一樣是休養。”
“你以爲誰都像你?纔多大年紀就被箬先生刺了一劍……”聽子棋叫聲越來越高,子琴趕忙把食指放在嘴邊,皺起眉頭“噓”一聲:“你再叫下去,非讓兩個孩子聽見不成。”
“哼”一聲偏過頭,子棋不再說話。
只是這一個人的悶茶未免越喝越心煩,屋外歡快熱鬧,屋內琴聲嘈嘈,不由得把那小巧的茶杯往桌案上一墩:“等‘梅中試’結束,非把那即墨家的孩子送回逸鴉漠不可。”子琴一聽,不禁輕輕笑出聲來:“虧得名震天下的令狐棋士,也要和個少年置氣?”
“置氣!”子棋簡直要睜大了眼,“這孩子每日帶着清卿亂跑遲到,令狐掌門不會當真動了心思,要從北漠找個弟子收入門下吧?”
不料子琴一聽,忽地放下書譜,挪開琴,用胳膊撐住腦袋,緩然嘆口氣。
子棋正義憤填膺到興頭上,不料師兄突然這般愁緒,便不由戛然而止轉過頭。子琴輕輕道:
“你看不出來,清卿喜歡和那即墨家孩子待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