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翻雅 >第五十八章 行棋踏雪
    “不計其數。”

    “那你自己呢?”

    “我沒數過。”清卿擡起頭,讓自己的雙眸緊盯住即墨星眼中微閃的兇光,“我從來沒想過,要去當什麼大善人。我只知道刀光劃過我眼前的時候,對面那人——”

    言罷,清卿忽地胳膊肘彎處使力,一下將即墨星持刀手腕撞開。隨即膝蓋一躍衝在即墨星胸口,一氣呵成間,便把這瘦瘦小小的即墨少年頂翻在地。

    “必須倒下。”

    清卿趁着即墨星還未穩住身子,以手成掌,劈在他腕骨關節,那柄短短的彎刀一下子脫了手。只見刀鋒在空中弧光劃過,清卿反手將那刀柄一抄,順勢正抵在星星太陽穴處。

    即墨星聽見“撲通、撲通”幾聲響,竟是自己的心跳見在耳邊。

    重新凝住眼中無情神色,星星冷冷問道:“你第一次傷了人命是什麼時候?”

    清卿偏頭一想:“西湖七星殿外,蕊心塔一個叫阿明的女子。”

    “爲何殺她?”

    “她要殺我。”像是聽到個難以理解的怪問題,清卿嘴角翹起少見的冷笑,“沒人能在試圖殺掉我之前,傷了我或者我身邊人性命。”

    “那如果有人想傷我的性命呢?”

    “那就讓他踩着我的屍體。”

    星星擡起眼,一葉風中落。

    平靜的呼吸像與金秋蕭瑟融爲一體,那片枯葉劃開清卿長長黑髮,落在即墨星指尖。枯碎的秋葉仍留着少女的溫度,少年白淨的臉頰微微蹭着,細微的吐氣在睫毛間一起一伏。即墨星此刻只覺得,清卿那仍帶着淤血烏青的傷疤的臉,沾滿北漠沙塵與東山露水,牽引着自己心跳,想要離得更近半分……

    冰涼的刀尖在清卿手心一顫,清卿一鬆手,彎刀猛地墜進土裏。只聽得不遠處有熟悉的叫喊聲傳來,長長的影子出現在斜陽下:

    “清卿——三王子——再不來喫飯就餓着吧!”

    把短刀捧在手中發愣半刻,即墨星用袖口擦擦鋒利的側刃,握緊刀柄收回腰間。清卿爬起身,不顧自己滾了一身的土,向那影子的主人招招手。

    即墨星只見一條利落的馬尾辮甩在不斷走來的少女身後,長髮緊扎,連丹鳳眼的眼角都被高吊起來。清卿極自然地挽住少女胳膊,笑道:“綺雪師姊,怎麼能找到這裏來?”

    “這兒是我家!”綺雪一叉腰,“我在夜屏住了十多年,哪個螞蟻洞能逃得過我的手掌心?”頓了頓,看見二人泥濘滿身,而那漂亮的北漠金馬正在一旁高昂着腦袋,不由鼓起了眼:“貪玩半天不見人,師父知道了,你們又要挨一頓訓斥!”

    “嘿嘿……”清卿咧開嘴,趕忙拉着綺雪往林子外面走,“下不爲例,下不爲例!”

    不知怎的,綺雪竟像個大人似的,長長嘆出一口氣。

    清卿不解其意,偏過頭,向師姊眨巴眨巴眼睛。綺雪將清卿的胳膊向自己拉得更緊了些,低聲道:“清卿,你可知道詩中說,‘郎騎竹馬來,兩小無嫌猜’?”

    點點頭,又搖搖頭,清卿淺淺一笑:“記不清了。”

    “我第一天到夜屏,便見師父挾着你和那根白玉簫下山來。師父雖是訓斥你一路,可我心中也看得出來,從你擋在衡申師兄身前那一刻開始,師父便很是看重你……”

    清卿一下子睜大了眼睛。

    像是四周空氣都安靜下來,綺雪自顧自接着道:“我一開始本不明白,因此靈燈節及笄禮上便暗自打定主意,分堂的機會,我一定要贏。”清卿點點頭:“我練功不勤,敗給師姊也是意料之中。”

    “直到後來……”

    “後來?”

    “後來在玄潭的八音會。”綺雪咽口唾沫,像是打定主意似地握了握拳頭,“子畫師姑告訴我,若是其他門派對令狐後人敵意稍緩,便是我以東山令狐氏之名在八音會出戰。”說到此處,似是故意要等清卿的反應,綺雪突然停下,一挑眉毛,望向清卿雙眼。

    僅是對視一剎,清卿便立刻轉開頭:“我見過師姑,已經是八音會開始幾天之後。”

    不顧她躲避,綺雪仍執着向清卿眉眼間望着:“大家喬裝改扮,到了山腳,纔看見‘令狐清卿’四個字——寫在西湖孔將軍的名號之下。”

    這次輪到清卿深吸一口氣:她知道綺雪想說什麼了。

    兩個少女沉默地向前走着,金色的秋林不斷在眼中後退。哪怕是微弱細風一絲,也能掀起殘枝老葉一片紛紛而落的呼嘯。即墨星牽着那匹漂亮的金馬跟在後面,彷彿世界只剩下了馬蹄踩碎落葉的嘎吱嘎吱聲響。

    綺雪和清卿,誰都不知誰該先開口。

    終於還是清卿盯着黃葉綴滿的地面,緩緩道:“孔將軍救過我,也救過你,我卻沒能救他回來。”綺雪睜大了眼,猛然想起那日冰雪之上,飛馬銀弓略過的光影。

    “所以,雪。”清卿伸手拉住綺雪指尖,聲音小下去,“我從不是什麼兼濟天下的大俠豪客,卻也一定,一定要護得身邊每一個人周全。”

    轉眼又是小半個月過去。夜屏入了冬,漫山銀裝素裹,一出門,那軟綿綿的雪便能陷到膝蓋地方。獨自一人遊歷山水的涼歸棋士也難得回來——帶着清卿失落已久的白玉簫。

    清卿裹着厚厚的青衣外袍,帶斗笠一頂,沿山踏雪而行。

    立在棋士門外,雪花仍不斷從天上飄落。不多時,清卿便彷彿成了一座站立的冰雕。直到清卿覺得眼前迷離,連睫毛都掛滿了雪珠,才終於見得屋門的竹簾一動。清卿趕忙上前一步,抖落滿身雪,摘下斗笠俯身道:

    “弟子令狐清卿,見過棋士。”

    棋士乾瘦的脊背先透在竹簾之後,隨即轉身走出,懷中抱着一張方方正正的棋盤。只見這棋盤空蕩蕩方格中,無棋無笥,便如一塊尋常無奇的老木頭,被夏涼歸放在雪地中央。

    涼歸徑直一抖衣衫,盤膝坐在棋盤一側,向自己對面的位置微一垂眼。

    清卿走上前,端正跪坐在冰涼雪地裏,望望盤中,不解其意。涼歸似乎微微笑了笑:

    “無局之棋甚是可惜。令狐少俠既然今日前來來,何不自己與老傢伙下完這盤棋?”

    一低頭,清卿輕聲道:“弟子不會下棋。”

    涼歸淡然闔眼,搖頭道:“少俠與綺雪自幼長在夜屏山、專攻棋術不同,所習下棋之道,不必苛求做眼打劫,運籌帷幄之類。其中需要少俠所學,無非二字。”說罷,棋士示意清卿伸出手,在她手心寫下兩個字——

    “談心”。

    似是不解其意,清卿不由得皺起眉頭。涼歸便緊接着道:“所謂談心,與他人談,與自己談。黑白縱橫間所博弈,無非一場靜默之中相互試探。所謂‘閒中爭棋’,便是此理。”

    “今日請少俠覆盤此局,是老傢伙發現,令狐棋士對其中道理只教了少俠一半。今日老傢伙沒本事,想試着教教少俠另一半。”

    聽到此處,清卿一下子擡起眼。隱隱察覺到棋士用意,便默然低下頭,過了許久,才悄然道:

    “弟子的確不會下棋,但弟子見過師叔的‘木狐野藏’。”

    “好。”涼歸重重點頭,“你可知道‘雪中踏隱樁’?”

    最後看那棋盤一眼,十九條橫線,十九條縱路,被清卿一絲一絲刻畫在腦海。隨即回身向遠處走去,青靴在雪中擡起又落下,烏鷺之陣便在二人足印間張開了翅膀,現身於縱橫之間。

    這是棋局被阿樓阮音震開之後的景象。

    如今只有天元處的陣眼還是空空蕩蕩。清卿在這巨大的雪地棋盤邊緣靜立幾分,忽地青袍揚起,昂着下巴回過身來。涼歸佝僂着腰,薄薄身板弓起,一黑一白雙棋橫風,一同向着清卿飛了過來。

    清卿不急着出手迎子,只是雙手合在胸口一瞬,這才側身試着邁出一步。

    第一步即將落下時刻,清卿忽地探手,將那寬大的袍袖閃出一道青影。雙棋中黑棋喫不住這疾風一吹,陡然暈了方向,直直向地下墜去。

    清卿青袍飛卷,將那黑棋攏入懷中。幾乎同時,腳下踏中了三橫四縱,口中輕聲道:

    “小目。”

    眼見另一顆白子即將擦肩而過,隨即步履不停,暗自心下定了神。忽然縱身遠躍,如探海一式,反手將那顆白棋攬入懷中。足尖毫不敢鬆懈,只是用力探向遠,終於落在涼歸一側的四橫四縱。涼歸點頭:

    “星。”

    話音未落,只見又是黑白雙子閃出棋士單薄的衣衫袖口,一子橫衝直撞,一子不疾不徐,盡皆向着清卿眉心點來。

    以不同術法復原一份舊時棋譜——或音律,或刀槍,或雜耍,或筆墨,便謂之“隱樁”。下棋人擲出兩棋,持子人接時探出身子,要將每一步都分毫不差地踏在“隱樁”之上。此舉夏日難循,唯獨雪中獨有意趣。棋人歷經百代流傳,變成了這“雪中踏隱樁”之法。

    清卿此刻拂着青影白雪,雙頰紅撲撲地呼出熱氣,似是體會到幾分這於腦海中對峙、於腳下踏隱樁的樂趣。

    黑棋在清卿足下,漸漸被白子纏繞不停。眼見只剩一條夾縫生存,只剩最後一絲殘餘,頃刻間便要沒了氣。清卿攬回那最後一枚黑子,心下道聲:

    “天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