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翻雅 >第五十七章 手如柔荑
    那沙綢如金光龍蛇,遊走半空,齜牙咧嘴奔向子琴所立的蓮花臂。子琴回身半轉,讓長劍在手中翻出泠泠微光,隨即足踩那方圓石掌,迎着迷迷茫茫的漫天綢霧飛身上前。

    那三頭石像在子琴身後,發出一聲破天怒吼。

    弦劍迎着金影沉躍處,不斷刺破一層層沙塵屏障。那沙綢圍出的光影愈發迷離,彷彿吸力來自地心,源源不斷而無所枯竭。

    劍氣如一隻長嘯平雁,尖厲嗥叫着,一道道光影刺向沙綢深處。

    子琴身後的高吼震響,如人聲掀起狂風,頃刻間引得細小崩裂聲隱隱,這古舊的破廟寧靜一剎,只聽“砰”一聲巨響——石柱、木門、香爐、殘影,通通飛散四方。

    無論巨石朽木,此刻一齊化成零散碎片,卷在沙塵中飄蕩無異。

    唯獨那弦劍劍尖去向,仍如平雁天際飛鳴,直直指向那沙塵風暴中心。子琴聽着自己的呼吸快被奔騰的狂沙埋沒,心跳聲漸漸迷失在沙粒塵埃之中……

    唯獨那陣急促的喘息越來越近。

    子琴看見徹心平靜的眉目,如那枯渴長漠中一絲甘泉,靜水無瀾。

    這根弦名叫“金弦”。不同於五行相剋,這金絃聲律最前,聲色最低,沁得沙聲浸染,是謂之更有了金沙風律。如今這老弦刺開最後一道沙綢薄幕,子琴凌然雙目盯緊了徹心眉心,卻見徹心和善之色絲毫未變。

    手腕一偏,長弦於徹心一側劃了過去。只聽得弦劍尖聲嗡鳴,直勾勾插入無痕沙土之中。

    弦劍懸在空中,硬生生逼得沙漠大風改了轉向。隨子琴手指之處揚起的疾風,盡皆裹挾起沙木走石,攢足了力氣向茫茫流沙中擲去。弦光入沙一瞬,“錚”聲巨響,黃沙激盪,便是連一絲日光也擡眼不見。

    那一天,北漠風沙蔽日,遊人驚覺而不知。

    徹心垂着眉目,像個無力的老人,悄悄然向身後沙塵倒去。子琴只覺得弦劍似乎刺穿了寬大的僧袍,躍入漠下之勢絲毫未止。睜開眼時,連劍柄都已半截沒入流沙之下。

    這弦如收翅直墜的老雁,閉起眼,迷失在故鄉的茫茫流沙之中。

    子琴便也如一尊僵立的石雕,上身依舊保持着刺下長劍的模樣。雙手緊緊握着埋入狂沙的金弦劍柄,那劍刃距徹心喉頭不過半寸。徹心正牢牢被自己跪立的膝蓋壓在身下,像個睡着的耄耋老人,直到雙耳有鮮血流出浸染了黃沙。

    不知過了多久,子琴緩緩擡頭,才發覺自己也是沙塵滿身,像個人形沙塑立在茫茫北漠。自行拍拍衣裳站起,眼見着那百尺石像堅立流沙而不落,三頭七目,望向天邊殘陽。

    一聲馬嘶長鳴劃破寂靜。子琴感到一陣熱血衝入心頭,回身一看,卻是一匹金毛燦燦的烈馬遍體流光,撲進自己身前幾步,口中涌着白沫倒下去……

    山高明野澗,二八輕入弦。宮商角徵羽,盡在不言間。

    兩張桐琴並列案上,清卿低頭一笑,雙手撫在弦中。一張琴古舊些許,墨漆斑斑駁駁,不少木案之處微微透着黃。而另一張卻潔淨如新,暗色木質紋理中,透出沉寂的深紫夜光來。清卿指尖扣住琴絃邊緣,微一用力,這年輕的新琴立刻“錚”一聲輕吟。

    即墨星正倚着屋角,一言不發地坐在不遠處。雙眼彷彿失了神,只是默默看着,令狐師徒二人舉手奏琴間,時不時相視一笑。

    記得自己悠然醒轉時,脫口而出:“這是立榕?”

    那南家公子坐在自己身側,一邊給自己上藥,一邊道:“這是夜屏。”

    待得子琴縱馬尋得清卿與即墨星蹤跡,不知用了多久,纔將命懸一線的二人帶出北漠疆域。其中路途遙遠暫且不提,只是即墨星曾在路途間數次醒轉,卻都虛弱得說不出話,只是見這青袍男子長身玉立,白膚似雪,衣袍點點沾着暗紅血跡。

    這一定是寧死不屈的北漠漢子們,和可月姐姐留下的血。

    星星不知夜屏是何處,只是見清卿在這裏日復一日地習術練琴,自己便也不願離去。此處青影搖曳者多,即墨星卻是大都不理,只與清卿一人說話。

    至於這些令狐子弟心中怎樣看自己,都是些無所謂的事。

    收回思緒,星星重新望向那張紫琴上的雙手。清卿的十指對於正在熟悉的這首曲律來說,似乎還是太稚嫩了些。纖細的小指時時翹起,拇指內側卻緊按弦上,用力一劃。有時這新琴與老琴突然跳出個不一樣的音來,清卿趕忙低頭,卻抿嘴一笑。

    星星想起古人所說,手如柔荑,巧笑倩兮,便正是清卿的模樣吧。

    似乎是琴曲到了什麼艱難地方,只見令狐掌門站起身,來到清卿身後,左手劃開幾個音節。而清卿側身靠向右,單手撥動七絃緩緩。師徒二人旁若無人地共奏一琴,連頭頂黃葉飄落也未曾知。

    本想偏過頭,可不知爲什麼,即墨星總控制不住自己向那琴再多看幾眼。清卿一擡頭,望向師父清秀眉目,一旁的星星總覺得心口堵了團棉花般難受。

    “今日且先到此處。”子琴低頭笑笑,“你師叔估計要等急了。”

    “嗯。”清卿用力點點頭,忍不住也向着師父一笑,行個禮跑開了。即墨星見清卿今日習琴已罷,便拍拍身上的土站起身。雖已在這山清水秀的夜屏休養了好幾日,看着清卿奔跑間,仍是透露出虛弱的身子留下的痕跡。

    “咱們今日得快些。”放下琴,清卿一路小跑來到星星身邊,同他一道向山下奔去,“到得晚了,綺琅師姊又要生咱們的氣。”即墨星聞言,撇撇嘴,卻還是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清卿略微慢了下來,轉頭問道:“《玉妃引》好不好聽?”

    “啊?”即墨星一愣。

    “今天彈了一上午,你不會一句也沒聽進去吧?”清卿回過頭,似是生了氣,重新飛奔起來。

    “纔沒有。”趕忙加快幾步趕上,即墨星故意大聲道,“你們東山的曲子,我纔不稀罕。”

    似乎嘆了口氣,清卿淡淡地道:“你我修習的都是音術一路,骨笛與木簫指法也無太大區別……你既然每日來聽琴,那便跟着學些旋律,師父也定然願意教你。”

    不等清卿說完,即墨星便冷冷“哼”一聲,跑開幾步,心中想:“我倒要看看,是北漠的笛曲厲害,還是東山的琴譜強。”

    遠遠聽得一聲高昂的馬鳴,那金馬遠遠識得主人,蹦躂幾步,着急得用蹄子刨起滿身泥濘。即墨星終於提起興致,張開雙臂向自己的馬兒跑去,仔細摸摸它出了一層汗的脖子。

    金馬也是迫不及待地蹭上來,在主人身上嗅個不停。

    前面幾步遠就是堂前,清卿已然聞到那遠遠飄來的甜膩膩蜂蜜香味,就連綺琅綺雪幾人高聲笑鬧也不斷傳入耳中。心下焦急,生怕二人午飯不知第幾次遲到,又要惹了師姊生氣。

    還不及催促,即墨星竟忽地解開繮繩,二話不說便翻身上馬。

    金馬歡快起來,四蹄輕點,噠噠噠地揚起一片飛塵。清卿簡直快要跳到半空中,趕忙低聲道:

    “好星星,快下來!”

    即墨星難得騎馬機會,一時撒了歡兒,不論清卿怎麼勸,根本聽不進半句話去。忽地牽那金馬,遠遠向着清卿方向猛然飛馳。奔近清卿身旁,突然探出半個身子,伸長了手:

    “好清卿,快上來!”

    聽他這麼一嚷,清卿嚇得趕忙回頭向堂前一望。好在師姊們似乎仍沉浸在熱鬧非凡之中,對這邊的馬聲嘶鳴毫無察覺。低頭思考一剎,便在金馬貼近身前的瞬間,倏地伸出手,一下子握緊即墨星修長的五指。

    手心微微出汗,清卿只覺得身子一輕,翻身上到馬背。

    金馬一下子騰起前蹄,嘶鳴一聲,撒開身子沿着小路奔襲起來。清卿只覺得林中樹影斑駁,點點光暈轉瞬從眼中閃過。

    片刻山景飛逝,二人縱馬深入密林,四周景象已然不識。金馬一步一步向更高處奔去,清卿綰起的長髮不知何時披散開來,黑色的髮絲吹向腦後,不斷拂過即墨星臉頰。

    星星揚起嘴角,不知爲何,突然一扯繮繩拉住了馬。

    縱馬飛奔之時,急停遏馬乃是大忌。清卿一個不防,禁不住金馬險些撲個趔趄,自己閃身從從馬背上摔到半空。即墨星翻身躍起,足尖輕提,直着身子立在騰起的馬背之上。

    一手仍牢牢抓住清卿手心,另一手鬆開繮繩,任自己一同飛入空中。

    二人“砰”一聲,重重摔到秋日泛黃的枯草地上。清卿雙手牢牢扒住軟泥,把身子剎在半路。而星星則放任自己打了好幾個滾兒,沾得一身污塵才停下來。

    即墨星站起身,抽出腰間短刀,向清卿步步走來。

    清卿支起上身,把頭偏在一側膝蓋上,眨眨眼睛盯住即墨星持刀走來的身影。離得清卿還有幾步遠,星星忽地伏下身,一把從後攬過清卿脖頸,讓短刀抵在她太陽穴上:

    “令狐一門,連帶逸鴉漠算在內,至今一共殺了多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