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翻雅 >第五十六章 孰善孰惡
    子琴凝神於耳,連自己的尋常心跳都顯得震天動地。可惜方圓百里之內,除卻自己,只有北漠徹心大師平靜的呼吸。

    太遠了,北漠流沙能頃刻間移雲換影,一路走來到處都是清卿來過的痕跡。

    擡頭盯住徹心靜如止水的垂目,子琴端着茶杯的明指輕輕一點,皺起眉頭。如此荒野之中尋得一人,談何容易?而要在漫野大漠中藏其一人,又是何其容易?

    “令狐掌門遠來辛苦。”徹心露出出家人纔能有的慈善神色,“大漠風寒,茶水涼透,掌門不要見怪纔是。”

    子琴淡淡地道:“百里荒野杳無人跡,自然杯茶難溫。”

    “杯茶難溫之處枯草蓬蕭,陰風似幕,如何稱得上是杳無人跡?”

    “縱是外客熙攘,刀光相逢於黃沙,琴也只爲尋一人而來。”五指握緊了茶杯,子琴淡淡低下頭,“大師修習什麼術法,本不是北漠之外的晚輩愚者應當關心的事。只是令狐弟子習術年短,功力低微,還是入不得大師的眼罷。”

    徹心俯身端起茶杯,拂袖一笑:“這樣小的年紀,便吃了如此中毒至深的苦。貧僧縱是看破了生死虛幻,又於心何忍,讓令狐少俠深陷痛楚折磨?”未等子琴答話,忽地徹心想起什麼,緊接着問道:“貧僧記得掌門當初身中碧汀毒,也和少俠差不多年紀吧?”

    子琴苦笑:“晚輩當時還沒有這般大。”

    “這便是貧僧將令狐少俠帶來北漠的用意。”徹心從容地盯住子琴那如玉雙目,“既然當時天客一劍,便經得掌門撐了數十年的抗衡,令狐掌門何苦看着自己弟子再遭一次同樣罪責?況且,放眼如今江湖,像掌門一般能抗住至毒侵蝕的深厚功力者,又有幾人?”

    “叮”一聲脆響,子琴滴水未動的茶杯被磕在桌面:“晚輩迷茫,請大師指點。”

    徹心見子琴已然遊走在怒火邊緣,倒也不生氣,只是低頭垂目,繼續安安穩穩地道:“出家人看慣了江湖打打殺殺的名利吵鬧……今朝只求慈悲大愛爲懷,以我北漠療愈之曲慢治令狐少俠各類毒傷。”

    子琴冷冷望着徹心寬容和善的眉目。

    “只是貧僧身出北漠一門,萬不敢擅動昔時門規——逸鴉療愈曲,只可用於即墨門下人。”

    “果然。”禁不住自己暗中咬緊了牙,子琴手中的茶杯也已處在破碎邊緣,“大師如此慈悲大愛的胸懷,難怪四器八音、各門各派,無不道一聲尊敬呵!”

    徹心也將手中素杯在桌面上重重一響,只見那月白色的小巧淺口杯一下子佈滿全身的裂痕。卻依舊原形不變立在徹心手中,彷彿完好無損,絲毫未損。徹心淡淡皺起眉頭:

    “難道掌門要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徒弟在毒發折磨中一日日身亡麼?”

    子琴幽幽然搖頭,輕聲道:“我令狐掌門在世上一日,便定要護得徒弟周全一日。至於大師那‘流引沙江’的術法天下人盡皆知,大師又何必瞞着晚輩?”言罷,忽地起身,弦劍劍柄溢出袖口:

    “清卿在哪兒?”

    坐在原位不動,徹心也是苦笑搖搖頭:“掌門這是鐵了心不顧弟子性命,便容不得貧僧袖手旁觀!”只見光影一閃,幾尺長的沙綢頃刻捲起廟外狂沙,窄小的破廟地動山搖。

    弦劍泠泠落入子琴幾近透明的手指間,劍尖一遞,便衝到沙綢金光繳纏之中。

    二人迎面出手,弦劍掀起的烈風與長綢揚起的和風彼此呼嘯,搖搖欲墜的破廟高聲呻吟不止,彷彿隨時隨刻都要散了架。唯獨若有若無的錚錚嗡鳴如平地驚雷,一聲聲暴響在綢劍相交之中。

    徹心綢風不落,如流沙吸引,轉眼便用金光裹進了子琴半邊身子。子琴的弦劍左衝右刺,卻一招招襲在了柔軟的綢沙上。

    沙綢像是地心一隻大手,有力而無傷。

    這便是逸鴉漠的立派術法——“流引沙江”。長綢水袖如那荒野之中喫人的流沙,在交纏之中點點牽引,將對手功力吸個乾乾淨淨。

    若說這一招最駭人的地方,便在於它奪命之法門——無傷。

    與那一腳踏在其中便萬劫不復的流沙無二,深陷沙綢包裹,掙扎愈是強烈,便下墜愈快,糾纏愈緊。到的最終,氣力全無,自行了結了自己性命。那些倒在北漠高手長綢袖引之下的屍骸,往往神色寧靜,周身完整,看不出瀕危之際受過什麼痛苦折磨。

    縱是此時,站在徹心身前的令狐掌門在年輕幾歲,怕會也身不由己地陷入其中端倪。

    沙綢彷彿縈繞着滔天塵影,子琴擡頭望時,就連那身姿詭異的高聳石像,也只剩下最後一角,能勉強見個模糊。讓過一招,子琴任由弦劍衝上前去,二器暴得一聲驚雷悶響。

    轟!

    這漫在雙耳久久不停的悶雷彷彿風雨飄搖的羣山哀鳴。向雷聲隱隱處望去,子琴這才發覺,那驚雷響動之源,竟是環繞破廟殿內那三頭七目、四臂九身的供奉石像!

    此時只見那沙綢越裹越緊,子琴腳下踏着梅花陣,弦劍一式不落,徐徐點出那“平沙落雁”的每一處譜法。生死關頭,必是穩了氣,纔有那一絲脫身可能。

    倒是徹心見着令狐掌門年紀輕輕,相持甚久卻一招不亂,不由心下暗暗慌了神。

    子琴將弦劍豎在身前,任憑狂沙如高牆築起,在身側狂卷着吞噬更遠處的沙丘。隨着雙器交手之勢漸漸減弱,雷聲隱隱禁不住小了下去。子琴側目望向石像:石像三頭四臂,是謂絃聲相和;七目九身,是謂長音不絕。

    北風吹冢,雁過無痕。

    那“平沙落雁”劍招一下使出,只見弦光映着飛沙走石,奔身席捲在沙綢漫卷裏。常聽得“雁過無痕”,冷雁縱是南遷之途突逢沙塵不止,又何曾收翅墜地,停了長長征途。

    而那黃沙,又如何能捲走秋雁痕跡?

    子琴心下暗自道聲:“破!”只見弦劍劍柄勾得沙綢一隅,隨即以翻湯蹈海之勢扯起那百丈沙牆,劍光一轉,另一側的劍刃便要向徹心肩頭刺去。

    徹心眉毛一挑,後撤一步。只聽“嘶啦”一聲響,流沙泄地。

    徹心大師雙手間沙綢已然破了一半。

    子琴絃劍劍尖點地:“清卿在哪兒?”

    搖搖頭,徹心悲聲輕道:“貧僧不能眼睜睜看着,令狐弟子深陷生死邊緣而不自知。”

    “生死?”子琴指尖顫抖,運足了內力,高聲隱隱道,“大師一心要練那‘流引沙江’的本事,東山後人從未過問一句。如今老掌門執意要將令狐弟子攪進來,卻還有臉面妄談生死?”

    言罷,令狐子琴長弦一抖,眼見徹心單綢劃過眼前。

    那逸鴉漠流傳千年,藏在《沙江引》中的祕密,清卿不知道,星星不知道,或許當今北漠掌門即墨瑤略知一二。但仍在人世的幾個掌門中,唯獨令狐子琴心中一清二楚。

    沙江漫漫,以沙土爲引;沙土不成,以鳥獸爲引,鳥獸無果,以人命作引……

    更何況清卿身中劇毒而今仍未身死,卻在江湖門派齊聚一堂的八音會上,使出令狐子書絕了性命的那一招“入木三分”!

    子琴瘋了似地在沙綢面前左右斜刺,像是要從這無垠大漠中找出弟子蹤影。

    等待半晌,徹心終於見得這年輕的令狐掌門開始沉不住氣,因此雖是折了一隻長綢,卻依舊從從容容攏沙來攻。只見那軟綿綿的綢面直衝子琴額頭橫飛,子琴側身一閃,那柔柔沙綢撞在大殿石柱上——“轟隆”一聲,石柱被打穿個大口子。

    破廟瓦頂碎石濺落,不過眨眼之間,子琴慌忙立穩身子,發覺腳下大地已然歪斜。若是照這般打法,只怕整個破廟都要被外圍流沙生吞個乾淨!

    那沙綢來勢絲毫不見歇止,眼見正面難攻,子琴便一個後躍,將那弦劍反身抵在身後。只聽“嗡”一聲巨響,本就岌岌不穩的廟柱更是如那秋風落葉,左左右右搖晃個不停。

    子琴閉上眼,聽音辨出沙綢來勢,猛地躍起,將劍尖從斜上落入綢心。

    平沙落雁,天際飛鳴!雅曲一響,子琴此刻放開了手,便想要這東山和北漠的立門之曲在這黃沙之中分個高低。徹心沉穩住手中內力,讓那綢風側過劍光,竟直直打在子琴身後的石像眼中。

    石像一聲大吼,似是醒轉過來。

    “佛祖在上,立榕山弟子令狐子琴謹拜。”子琴平生雖不信佛,此時如塵沙一粒落在百尺石像之前,禁不住心中敬畏,便在心中一字一句道,“若是弟子所猜不虛,清卿性命危急,便請佛祖爲弟子指出一路……”

    “若是北漠療愈果真能使清卿身脫劇毒,弟子身死北漠,卻也心無遺憾……”弦劍“錚”一聲垂在地面,子琴擡頭,緊緊盯住怪石像方纔被沙綢打中的那隻灰目。

    誰善誰惡,不妨讓弟子聽個明白!

    令狐子琴足尖一點,半空踏中長綢飛舞,翻身落在石像一臂中的蓮花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