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翻雅 >第六十六章 梨花帶雨
    子琴停下手中的動作,望向弟子,清卿卻不知想着什麼暗自出着神。子琴輕聲問道:“在想什麼?”

    “弟子在想,那北漠的王刀術卓絕,江路各派能相提並論者恐怕並無多少。”清卿仍是雙眼入神,望向別處,“誰知那暗箭難防,卻不過一霎的時間。”

    聽到此處,子琴不由心中揪起,將清卿攬在身邊,溫柔道:“江湖百態萬千,喪命意外者多,平安無事者少;追名逐利者多,歸隱淡泊者少。芸芸衆生,瞬息萬變。入此江湖,修習一術者,只怕早已都習慣了在刀尖上走路……”

    在刀尖上走路。

    喃喃低語間,清卿將這話低聲反覆地念着。忽然一個激靈回過神,轉身面向師父,睜大了清澈的眸子,仔仔細細端詳着師父的臉。

    子琴不解其意,笑問道:“莫非爲師臉上又多了什麼傷?”

    清卿搖搖頭,垂下眼:“弟子只是害怕。”

    “怕什麼?”

    “弟子原本也不怕。”微微向着師父靠得更近些,清卿下定了決心似地,任目光在師父白皙的面龐和疏朗的眉目間遊走,“衆人都說碧汀毒無解難治,弟子之前聽來,始終覺得那不過是交頭接耳間的誇張之談。就連徹心大師說,毒發喪命不知確數,弟子後來也沒放在心上。”想起這纏繞清卿一年之久的西湖毒物,子琴心潮起伏,心頭彷彿有餘音顫動起來。

    只聽清卿接着道:“上次弟子見這北漠王,交手之間,只覺完全不是對手。今日一見人身肉體凡胎,性命關頭眨眼一剎,弟子卻有種說不出來的害怕……”

    心頭那弦輕輕一鳴,子琴終於明白了清卿的意。

    轉過身,子琴雙手環着清卿肩膀,熟悉的、清茗般的目光看向清卿迷茫雙眼:“不會。只要爲師在你身邊一日,任他白篪也好,陰陽劍也罷,誰也從世上奪不走你。”

    清卿忍住淚水,點點頭。

    風聲推月,纖露沉雪。一點風聲灌進暗巷,清卿似乎毫無察覺。

    這風來勢奇怪,既不飄離,也不散去,卻悄無聲息地,在二人身旁打起旋渦來。子琴皺起眉頭,心中疑惑:“不知又是哪路高手,對我二人行蹤竟是一清二楚?”

    正不動聲色地暗自回想,卻覺得雙耳一刺,似是鐵蹄之物嗒嗒作響。那響聲由遠及近,初時微弱尋常,越是向二人靠近,越是沉重地擊打在地面小路,連夜空睡鳥都被驚得飛遠去了。清卿終於也聽清了這奇怪的腳步聲,便低聲道:“師父,來人很厲害。”

    子琴點點頭,拉住清卿的手,試着向來聲方向走出幾步。轉過一道拐角,那腳步聲驟然停下——

    一輛牛車靜立在二人之前。

    那牛刨刨蹄子,鐵腳掌在石磚上發出“嘶啦”一聲摩擦。駕車人站起一笑,隔着遠處抱個拳:“小的有幸得見令狐掌門。”

    果然知道自己是立榕山的掌門!

    雖然苦於接連來敵,子琴自己卻也是無可奈何。畢竟想來,令狐氏掌門不曾下山是幾百年的規矩,今朝不知何時被認出,恐怕江湖大半門派已然得了消息。

    令狐氏開山立派,絕沒有躲躲藏藏的道理。

    想到此處,子琴便也上前一步:“多禮了。”

    斜月照下,隱隱現出這人面目來。摺扇長袍,與茶樓中的說曲兒人打扮十分相似。倒是不知這類走街串巷的人兒究竟多少,看向這人眉目,那和善可親的笑容也與大院中人彷彿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這人笑着弓起身子,彎着眯眯眼:“白天未能留住二位貴客,小的們實在慚愧。”

    子琴冷聲答道:“要事在身,不便就留,恕要告辭。”說罷,聽得牛車背後嘩啦啦一陣厲風聲起,車篷陡然破裂,從頂上又躍出兩人來。

    三人三扇,堵在巷口。

    清卿藉着餘光,偏過身子看向身後,只見兩條巷子都堵着沒了去路。各處院落已然盡皆沉寂,貿然翻牆,只怕非驚起雞飛狗跳不可。

    回過頭,說曲兒人驟然收斂了笑容:“掌門留不留,也要看看我三人能不能讓掌門留下!”一聲呼嘯,只見三把摺扇“刷”一聲張開,白麪飛舞,衝向師徒二人眼前。

    子琴上前一步踏得磚響,借這大地微震之聲將一把摺扇打落半空。清卿木簫出手,又順勢打落另一把。中間這把出自那駕着牛車的說曲兒人,清卿持簫上前,一式“崩浪雷奔”斜砍下去,只見飛扇微微偏了位置,竟是沒能砍動。

    “如此高手?”心中一驚,子琴揮袖將那半空來扇拂落。只見最後一扇歪歪扭扭地在半空迴旋幾下,這才轉個彎撲到地上。

    眼見面前三人功力,絕非石像後面那羣烏合之衆可比。

    三人長袍一抖,又是各自一把輕飄飄的白麪摺扇展開在身前。清卿雙眼炯炯盯着他三人來勢,白玉簫凝神在手,頃刻待發。黑雲蔽月,子琴見粼粼紫光現在那白玉簫身上。

    且慢——

    衆人相繼步步緊逼的來勢,當真是因爲自己下山的緣故?

    只見木簫破空一瞬,簫孔低鳴的餘音傳在他三人耳中。彷彿餓狼撲食一般,幾個說曲兒人的眼中簡直要冒出綠光來。清卿挺身躍出幾步,那三扇呈合圍之勢出手,轉成一圈耀眼的光環將木簫圍在中央。

    一個旋子躍起,清卿雙腳踹在半空各準準踢中一扇,手中簫頭“高峯墜石”點下,便見幾個摺扇似乎在扇面撕開幾個口子。那三扇之陣頃刻破開,扇骨重新飛旋迴幾人近前。

    不料他三人默契非常,各自近身探出胳膊,將身前不知誰人的扇子撈了回來。

    清脆“啪”的一響,扇骨乍然合攏,重新以合扇之勢形成扇陣飛在半空。眼見清卿白玉簫打在扇骨之側,那破扇由於扇面合攏,半分搖晃也無,只是沿着原路衝向其中一人手中。那人竟借勢揮手,推得手中摺扇混在陣法凌亂中,朝着子琴的方向奔了過去。

    子琴正欲擡手,忽地想起,何不借此機會試探這幾人來路?

    因此並不回擋,不過任憑長扇打轉飛來,自己接連後躍幾步。那敵手想必凝聚了實打實的力氣,扇骨飛出如此遠距仍不掉落,仍夾着勁風一步步逼近子琴要害。清卿看師父退入其中一巷,心下明白,橫簫護在身前,後躍到另外一巷中。

    就在子琴消失在清卿視野中的瞬間,幾束兇光劃過三人面前,摺扇袖中又起,頃刻間將清卿圍在巷頭角落。

    不待扇勢前圍,清卿使個“萬歲枯藤”,將那白玉簫豎式刺向邊上一人。那人飛扇方纔出手,扇骨便被木簫劈成兩半。不知何處冷笑一聲,只見另兩人雙扇一開一合,盡皆點着清卿後心。

    聽風聲扇來,清卿不僅不避,還將那簫頭去勢直愣愣對準了面前敵人的心口。這人一慌,心下暗道:“這般你死我活的險招麼?!”眼看着另兩把扇子根本阻不住清卿來路,只好閃身後躍,將包圍圈讓出個大口子。

    就在一人後退瞬間,白玉簫猛地回身,正巧一路劃在雙扇扇柄。那扇沿離清卿後心不過兩三寸遠,清卿拼盡全力,使出一撇“陸斷犀象”,將其中一扇扇面撕成兩半。

    另一扇被打中扇骨,偏然墜向一旁。

    這三人中,那駕車之人的功力比其他二人明顯高出許多,這一扇不斷,正不偏不倚飛入另一道暗巷。子琴“啪”一聲合掌,扇骨在手,緩步偏然向着三人走近。

    幾個說曲兒人這才慌了神,不由後退幾步,額頭上滲出滴滴汗珠。

    便見子琴手起,那把摺扇頃刻就要不識舊主,飛到幾人性命邊緣。不料白光一閃,那摺扇破窗而入,徑直刺入那牛車車轎內。

    “主人!”

    三人同時大喊,不顧性命地便回身向着牛車奔去。那老牛受驚,揚起蹄子,衝着暗巷深處猛力狂奔。只見摺扇撕開車轎窗梁,破窗瞬間“嘩啦”一響,轉眼又從另一側飛了出來。幾個瘦高的說曲兒人堵在車前,費了全身的力氣才拉住這失控的老牛。

    車上探出一隻三寸足影,隨即是個嫋嫋婷婷的女孩,扶住其中一人的肩膀走下車轎。女孩面色慘白,衝三人顫聲道:“沒、沒打到我……”

    清卿喫驚一瞬,方纔反應過來,自己與來敵激戰正酣時,竟還有人藏在牛車之中。

    自己凝神眼前之戰,對車上聲響毫無察覺。不知師父是何時聽出面前女孩輕柔的呼吸,這才摺扇直接脫手,險些取了她性命。

    縱身一躍,清卿挺簫近前。那幾人登時面露厲色,把女孩擋在身後,自行在外圍攏。清卿透過縫隙,把簫頭遠遠刺在女孩眼前,故意厲聲道:“我師父有意留你性命,我可不留!誰派你來的,說!”

    “哇——”一聲哭嚎劃破天際。

    這尖厲的嚎啕之聲悲痛欲絕,肝腸寸斷,簡直能把城外三千鳥雀盡然吵起。清卿被嚇得險些後退一步,頓時手足無措,只好向着師父望去。

    子琴無奈苦笑:自己面容煞白,衣襟帶血,模樣只怕比清卿還要恐怖萬分。

    如今那三人緊緊護着小主人不放,子琴別無他法,只好用力擠出一個喜愛的笑容,蹲下身子問道:“小姑娘,是誰讓你來的?”

    女孩抽抽嗒嗒地答:

    “我孃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