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翻雅 >第七十章 大千音律
    就在子琴放手一瞬,江素伊那拼命上揚的嘴角像是墜入冰窖,倏地一下定住。

    許是早料到這香氣滿身的夫人決不會善罷甘休,白玉簫的紫光凝神待發。便在江夫人終於掙脫了令狐掌門的手的頃刻,一式“千里陣雲”橫出,眼看就要敲在白篪音孔上。

    微風拂過,萬籟無聲,衆人盡皆屏息凝神。忽地見木簫紫光隱隱前,又一襲光影霎然閃過。

    “什麼人!”江素伊退手一縮,高聲叫喊。

    清卿只發覺,那另一閃白光遊走,搶在清卿木簫之前,輕飄飄將白篪抵在半空。

    定睛一瞧,那道光影通則透亮,冰光隱隱,竟與江夫人手中月白似水的白篪一模一樣。還不及瞥見來人身影,便聽得這白篪身後的主人道一聲:

    “娘。”

    原是碎瓊林公子南嘉攸!

    眼看江素伊似是定在原地一瞬,雙眼驀地沒了神色,就如同動盪的大地在眼前化爲灰燼一般,愣愣地失卻光彩。空洞的雙眼從面前每個人身前劃過,又轉眼間遊走不見。

    直至她頂着黯然的瞳孔轉向南嘉攸前一瞬,忽然停下了身子。

    嘉攸漸漸松下手心內力,一根白篪不再吸着另一根。聽得素伊腳下,“叮”地一聲脆響。

    俯身拾起白篪,南嘉攸單膝跪地,雙手將篪頭篪尾高高捧過頭頂。彷彿自己的術器終於映入眼簾,江素伊一個激靈,回過神,兇光重新露出眼眸。只見素伊顫抖着胳膊擡起手,目眥盡裂,倒不知與面前沉默不語的青年有着何等深仇大恨。

    “刷”地抓過篪身,素伊對着嘉攸腦袋劈頭便打:

    “我不是你娘,你娘早就不認識你了!你就權當沒了我這個娘吧!”

    眼看堅如磐石的千鈞之力就要不偏不倚地落在南嘉攸腦袋頂兒上,那白篪卻忽然脫了素伊的手,划向嘉攸腦門一側。南嘉攸毫不躲閃,忽聽“咔嚓”一聲脆響,周圍人聽着,都覺得肩胛骨生疼。

    除了令狐子琴與楊訴二人,其他來客對南家公子無聲近前皆是毫無察覺。就連清卿也未曾聽到他呼吸,見那白篪飛光閃過時,嚇得渾身一抖,趕緊收住了那已經橫出半空的“千里陣雲”招式。此刻沉默的少年就在眼前垂着頭,既不還手,也不答話。

    聽得人羣中不知是誰,出聲嘀咕一句:“碎瓊林來的,果然是個啞巴公子。”

    像是正應了這句話,南嘉攸從頭到尾,除了微微喘息,愣是半點兒聲響也無。任憑江素伊就快在衆人面前將自己親兒亂棍打死,也只見他僵直着身子半分不移,更是半句還嘴都沒有。北漠的漢子們一晚上提着精神繃緊了弦兒,此刻見着這副熱鬧場面,個個伸長了脖子叫起了好,唯恐出不得什麼更大的亂子來。

    喧鬧吵嚷中,清卿不願看見江家南家的尷尬模樣,只想離人羣遠些,便默默背轉了身子。

    一擡頭,武陵墓主人長髮飄散着,挺着孕身立在自己身前。

    楊訴輕輕一笑:“車馬勞頓,讓訴訴帶你去早點歇下吧。”清卿不答,攏起袖子深深行個禮,在人羣中尋找着師父身影。奇怪的是,子琴不知去了何處,那抹青色怎麼望也尋不着。

    女人緩步上前:“清卿,要不要來一起看看我們的‘百音琴’?”

    我們?

    清卿只覺得心中有根柔軟的絲絃被微微彈響,一瞬間,周遭喧囂悉數褪去,只剩主人憔悴的笑容就在幾步之外。身後的話音還在隱約迴盪着,清卿覺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什麼,又什麼都不懂。

    女人在清卿身後寸步不移,一直等着清卿的答案。

    猶豫半晌,清卿突然轉身,揚起下巴道:“叨擾主人,自是不勝榮幸。”聽罷,楊訴舒展開笑容,走上前,親暱地搭住清卿肩膀,二人離沙漠中吵吵嚷嚷的鬧劇越來越遠。

    直到黑夜寂靜得連寒鴉都入了夢,清卿這才定住腳步。

    不知清卿突然停下,楊訴走出一步,略感奇怪,翩然回頭看去。只見清卿稚嫩的眸子中,正散發着不符合年齡的、過於成熟的冷冽。清卿面無表情地問道:

    “請教主人,百音琴中的‘百音’是何意?”

    “大千音律,包羅萬象,是謂‘百音’。”女人仍舊保持着那副淡然的笑容,轉身繼續向前走,“百音之器,不受絲竹聲調所限,所求者,無非隨心所欲,操控千音、萬音罷了。”

    清卿不得不小跑幾步,跟在不遠的地方:“音符乃是音術之首,不知此器如何能夠操控千萬之音?”

    一聲自信的輕笑從清卿身邊傳來,只聽女人接着道:“音律所賴者,管絃;管絃所賴者,絲竹;絲竹所賴者,自然耳。若是聽透了自然風雨之音,那麼將成千上萬的音律熟記於心,便也不是什麼難事。”清卿聽着,初時只是震驚,隨即絲絲驚恐滲入腦海,只覺後背冷汗直下。

    自己本以爲,像師父那樣聽琴聲辨音律的本事已是非比尋常,誰知這羸弱的女人輕描淡寫間,勾畫的竟是自然萬物之聲!

    許是見清卿震驚不止,半晌無話,楊訴便纖然一笑:“我初時聽來也覺得唬人,料不得今生有幸,曾聽過令狐前輩在山崖上以石作曲的旋律,這才覺得豁然開朗。”主人說着,一邊眯起眼,似是回想起心中埋藏已久的曲調。

    不顧她輕哼得入迷,清卿忽然轉頭一問:“倒不知主人鑄造此琴,爲何之用?”

    “之用?”楊訴被一下子打斷,像是還沒回過神。

    “對。”清卿點點頭,攥緊了拳頭,“比如說,‘聯合百音,共抗青衣’?”

    “嗨。”一聽這八個字,主人反倒笑出了聲,“我當然要這麼說。話不說得狠厲些,你師父如何肯來?”

    原來出山一路,從北漠茶樓說曲兒到大院石像暗箭,不過是陵墓主人爲了見師父一面!

    二人無言地向前走去,沙漠夜半的寒風很是厲害,清卿脊背不斷髮涼,似是冰冷的恐懼順着風聲,鑽到了骨頭深處去。不遠處,熟悉的青影玉冠先是小小一點,隨即不斷靠近,不斷清晰。

    可看在清卿眼中,師父的身影卻愈發模糊起來。

    子琴聽見二人聲響,轉過身,眼中半是驚訝,半是笑意:“白天那麼一番苦戰,爲師以爲你先睡下了。”清卿搖搖頭,向師父一步、一步走去。

    擡起目光,清卿盯住了師父雙眼。卻只覺得子琴眸中的那影清澈,從立榕到亂石,從夜屏在到眼前,澄淨如初,絲毫未變。

    暗暗舒着一口氣,卻怎也剋制不住悶悶的心思。

    “師父。”

    “哎。”

    “弟子……”清卿糾結着,不知自己究竟想說什麼,“弟子還是有些累了。”

    “不妨事。”一旁的楊訴聽言,淡淡笑道:“這幾日就在我這裏住下,想看的時候,隨時來招呼便是。”子琴本想勸清卿多留片刻,只是聽主人這樣說,倒也不願勉強。

    卻不料還沒等二人還想說些什麼,清卿卻轉過頭,轉眼之間跑開了。

    塵沙蕩起,青衣少女遠遠地沒了蹤影。

    無垠黃沙,了無人跡,又好像一沙一粒都有生命。

    也不管自己認不認得回去的路,清卿漫無目的地遊蕩在茫茫大漠間,眼前景象似乎早就模糊成一片粘連。自己心中想起什麼,總有些悵然若失之感,仔細想着,那飄飛的思緒卻怎麼也抓不住,頃刻就不知飛到哪裏去了。

    師父不過是離開一瞬,去看一眼武陵墓的百音琴,自己怎麼反倒怏怏不樂起來?

    雙腳麻木而毫無知覺地一步又一步,像是要把自己引到大漠更深處去。直到不知左腳還是右腳,在空中突然一絆——

    整個身子都摔在半空,結結實實栽了個狗啃泥。清卿臉朝下,直接吃了一嘴的沙子。

    還不待爬起,忽然聽得身後“錚”聲一響。那聲如玉如琢,不似尋常石塊砂礫,倒彷彿天然雕琢過的音器一般,幾裏之內,淡淡縈繞着餘音。

    耳鳴相悅的空靈琴聲,清卿實在太過熟悉!

    不知怎地,天地似乎凝結了一瞬,清卿靜靜流下淚來。連忙手腳並用地爬起,連身上的土石都來不及拍掉,撲着絆着便向那琴聲傳來的地方跑去。奔到近前,不由得大失所望——

    並不是什麼罕見的古琴,不過是一塊坑坑窪窪的大石頭。

    清卿嘆口氣,悲傷之情煙消雲散。

    試着伸出手,那大石粗糙不平,甚是硌手。無奈,清卿只好攏起個鬆鬆的拳頭,用指關節在石頭表面試探着一敲:

    “錚——”

    長長的嗡鳴甚是清透,像是明晰的山泉潺潺流淌近乾涸沙塵間,清卿驚訝一霎,恍惚睜大了眼。倒不知此等天公雕琢,需得人力幾年本事,才能稍加窺探一二?

    這冰冷的石塊似乎瞬間有了溫度,清卿坐在石前,環起胳膊抱住。

    大石沉默着,一句話也不說。

    天地感召一剎,清卿終於意識到什麼,站起身,在大石四周奔躍不停。果真不過半柱香功夫,半潭快要乾涸的清泉就在離着大石几步遠的地方。

    清卿探出木簫簫頭,在泉水錶面輕輕一點。

    “錚——”

    仍是熟悉的絲絃琴聲,只不過這泉水中的音調與大石上的敲擊之音完全不同。泉水空靈,音近清角;而大石卻隱隱散着低沉的宮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