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翻雅 >第七十一章 影外分身
    “原來天地自然,萬籟有靈,說的便是這般含義麼?”清卿立在泉水之前,雙手仍是五指探出,靜靜停滯在水面上方兩三毫釐之處。自己與萬物生靈一同歸於寂靜,似乎這樣便可以留住方纔空靈的清角,讓它在耳邊更久地迴盪片刻。

    沉醉其中許久,清卿忽地想到——既然這些天地造化之物本就爲旋律之始,那麼若用其演奏個連續的曲調,又會如何?

    深吸一口氣,清卿解下腰間木簫,盤膝坐在那塊大石之前。

    大石穩健如磐,任流沙隨風吹擺,自是巋然不動。可如今與清卿相坐而視,倒像是有什麼話要說。清卿十指摸索,試着尋出方纔宮聲的位置。“嗡——”

    原音低沉,在黃沙中悠悠迴盪。

    清卿隨即豎簫於口,手指覆在簫孔之上,徐徐吹出一個宮音。二聲在空中交錯,一個清亮如洪,另一舒緩悠揚,就連晚來寒風也微微震顫不已。反覆聽音許久,清卿終於簫尾一點,在大石宮聲的位置刻下一道淺淺的劃痕。

    不知時間流逝多久,清卿始終緊閉着雙眼,將那全身氣力都吹入每一孔的簫聲之中。待得手指終於在石縫一彈,發覺雙音齊鳴,不差分毫,這才長長地從胸中吐出一口氣。

    待得那粗糙的大石表面於夜半刻滿了玉簫刻畫的痕跡,清卿方纔感到眉間炙熱,眼前一片明亮。擡起頭,原來正在餘音嫋嫋中,一襲金輪噴薄而出,澆灑着滾燙的大地。

    身後一陣掌聲傳來:“真好聽。”

    聽得那擊掌之聲不絕,清卿只是突然僵直了脊背,未敢輕易回過頭。沙地軟綿,這人腳步並不清瀝,混在擊石餘音中甚是難以察覺。只聽這人一步步上前道:“不過百音琴的方寸一隅,便能摸索出此等天籟之音,妙哉!妙哉!”

    頓一頓,又話鋒一轉,接着道:“倒不知像我們這等沒見過世面的鄉下人,是該先讚歎武陵墓之人巧思精妙,還是先感慨立榕令狐氏人才輩出呢?”

    背對着來人,清卿聽他聲色,便知他術法內力渾厚,只怕稱得上江湖中一等一的前輩。清卿站起身,拍淨了身上沙塵,回過頭——

    只見一男子白鬚白髮,約摸着四五十歲年紀,正負手挺立在自己幾步遠的位置。

    第一眼望去,似乎並無什麼驚人之處;直到這前輩擡腿邁出一步來,清卿才一下子睜大了雙眼,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這一步邁出,像是有什麼冥冥之中的牽引,先是咔嚓一聲將膝蓋擡到半空,再“嚯”地將半條腿踢出一半高的位置。最後腳上刺啦啦幾陣骨骼扭曲的響動,後腿猛地踮起,將前面那隻腳輕飄飄放在地上。

    重新穩住身子,陌生男人擡起頭,雙眼乍然冒出一股說不清的幽光。

    清卿只覺得腦海中滲入幾分無名驚恐,細看這前輩舉手投足間,卻不知出自何門何派。於是趕忙上前幾步,深深作個揖,高聲道:

    “晚輩立榕山弟子令狐清卿,不知前輩尊姓大名。”

    “姓名無妨。我生在北漠,複姓公輸,單名一個逸字。”

    這男子說出話來,聽着與常人並無什麼分別。只是盯着他面容看,面部的肌肉像是被寒冰凍結住似的,只有雙脣一開一合:“逸與令狐少俠一樣,不過是個武陵墓的過客罷了。”

    陌生男人雖相貌怪異,但清卿聽來,覺得他言語中尚無敵對之意,便微微放下心道:“方纔弟子微末本事,有什麼讓前輩見笑的地方,還請前輩不吝指點。”

    這男子“咔拉”一聲,脖子一挺,突然間一左一右地搖晃着:“若說指點,逸便與少俠指一條明路。”清卿俯身擡起頭,不知這前輩要對自己賜教些什麼。只聽他上下開合的嘴脣中吐出一句話:

    “少俠小小年紀這般功力,還是趁早離了東山,躲到江湖僻靜處爲好!”

    此話一出,清卿心頭猛地一顫。

    再擡眼間,只見這人依舊是那面無表情的神色。於是語氣中多了幾分冒犯之意,挺起身問道:“弟子愚鈍,前輩方纔要弟子躲藏,不知可有緣故?”說到此處,正逢塵風揚起,那人亂糟糟的白髮被捲進飛沙之中。

    公輸逸身軀晃了一晃,又重新穩住了重心,一字一句地道:

    “昨夜逸鴉漠深處有信鴿來報,說即墨二公主的住處陳屍滿院,盡皆血肉不全,只剩白骨;而三王子自從秋日被一青衣妖女擄走之後,便去向不明,至今無人知曉。”

    “轟”的一聲,清卿只覺頭腦中有什麼東西頃刻間爆裂開來。

    眼前這人說話間,面頰兩側詭異地抽動不停。每每聽到“二公主”、“三王子”之類字眼,清卿心中便涼下一分。

    一行滾燙的汗水從清卿額角留下,公輸逸緊接着問道:“即墨二公主和三王子的去向,只怕令狐家的弟子知道得一清二楚吧?”

    不知怎的,炙熱日頭雖烤着大地,卻呼嘯着捲起陣陣狂風來。過得不知多久,眼看公輸前輩定定地立在自己身前,紋絲不動。清卿不禁定了定心神,深吸一口氣,答道:

    “是。二公主的屍首回了黃沙之下,三王子的屍骨葬在夜屏。”

    “夜屏?”聽清卿這樣一說,公輸逸心下反倒生了幾分疑惑。

    本以爲自己用兩條人命一問,令狐弟子必會嚇得四肢痠軟,“撲通”跪在地上,磕頭求饒。如今這令狐家的年輕人卻答得乾脆,沒有半分猶豫,有幾分像是個問心無愧的模樣。

    猶豫片刻,終究想起江湖上令狐家殺人不見血的的傳聞,便咬緊牙關,淡淡地道:“既如此,逸給少俠兩個選擇。少俠若是現在順着日頭向東,今晚就能出了北漠,從此再不要回東山去。”

    “若是晚輩不選這個呢?”

    “那逸便也不能負了即墨老掌門的相遇之恩,今日需得提了少俠的腦袋回去,懸在逸鴉漠帳子外面,喂沙鴉了。”

    方纔厲聲裹挾着飛塵的風聲漸漸安靜下來。

    萬籟俱寂,便是細小一粒微塵,也屏住一口氣不敢作聲。待得吵鬧的黃沙終於沒了聲響,清卿依舊保持着深深行禮的姿勢,開口道:

    “多謝前輩指點。只是弟子要做的選擇,並不是前輩給的。”

    話音一落,只聽對面“咔拉”一聲奇怪的響動,清卿趕忙把木簫握在手裏。

    只道自己尚不知這前輩來人術法,清卿因此並不敢輕易出手,只是使出一橫“千里陣雲”護在身前。不知爲何,公輸逸的四周輪廓漸漸模糊,連散亂的鬚髮都被包裹在光影之內。

    清卿試探着前躍幾步,卻只見迷霧茫茫散開,那男人身形瞬間消失在原地。

    不及反應片刻,乍然聽得身後輕微一聲“咔嚓”的響動。還不及回身,登時後心一痛,身不由己地前撲在地上。公輸逸似是在眨眼之間,點中了自己身後數個穴道。

    清卿單是四肢一撐,便痛得“啊”一聲叫喚,身不由己地再次栽倒在地。

    身後的腳步聲片刻不止。清卿心下驚悸,發覺這男人手下半分活命的招式也不留。慌忙拼盡全力,擡起腦袋,卻嚇得渾身僵直,心跳撲通撲通地越來越快,手腳卻像灌了鉛一般動不了。

    自己身前,竟又出現一個與陌生男人一模一樣的身影!

    沉穩的腳步清晰地從身後傳來,爲何身前憑空多出一人?一瞬間嚇得魂不附體,清卿也不知哪來的氣力,一個猛子翻過身來衝開穴道。

    果不其然,那兩個一模一樣的公輸逸正向着自己齊步而來。

    來不及思考這究竟是什麼從未聽說過的術法,清卿只見兩個面無表情的詭異身影離自己不過咫尺一寸,趕忙用木簫撐住地面,奮力後躍。只聽“咚”一聲,不知撞在了什麼人身上。

    回頭一瞧,竟真是第三個公輸逸的影子!

    險些高叫一聲,又被清卿生生吞了回去。

    這三個人行動如出一轍,那擡腿、挺身、落足的動作整整齊齊,片刻不差。如今三面合圍之勢前來,清卿無奈,只得反身衝出幾步,背靠着炎炎烈日步步而退。

    三個身影依舊緊逼不停,清卿驚得顧不得出手,轉身便逃。

    一轉身,刺眼的陽光直射雙眸,逼得清卿擡手遮住眼睛。青衫揚起之時,清卿才驟然反應過來:這三個男人的合圍之勢,唯獨露了一個破綻——

    東邊的缺口。

    想到此處,清卿的腳步倏地慢了下來。若是公輸逸當真要把自己逼回立榕山,自己豈不成了在北漠倉皇逃竄的膽小之輩,縱是留下苟活於世,又有何面目回見師叔和太師伯?

    自己爲尋星星曲譜蹤跡而來,早已拋卻性命不顧,又豈能半途而廢?

    就在身後不斷追逐的身影停下腳步之時,清卿一瞬間定在原地,回過身。

    一步又一步堅實的腳印接連踩在沙地裏,清卿低聲道:

    “弟子忽然想試試,與前輩之間,喂沙鴉的到底是誰。”

    公輸逸詭異的身軀本已經癱軟下去,聽她這樣一道,忽地重新僵直起來。男人彈個響指,清卿握着白玉簫的手不禁微微顫抖。

    眼看十多個公輸逸,面目扭曲着,眨眼之間已將自己團團圍住。

    如今自己已然沒了退路,清卿腳下踏起“梅花陣”,將木簫豎在口邊,風雨飄搖眼看一瞬即發。正待“二人”出手剎那,忽地不遠處一陣奔跑嘈雜之聲傳來,伴隨着銀鈴般的笑聲迴盪在空中:

    “哎呀,舅舅怎麼又拿着自己的玩偶,到處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