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翻雅 >第八十章 仁心仁術
    談笑喧譁間,清卿發足輕擡,一步步向着這一老一少交談的方向走去。一面悄聲移步,另一邊耳中凝神,聽得那長者喉嚨裏像是咕嚕咕嚕響個不停。直至費盡力氣,咳出一口痰來,這才接着道:“夢兒,你方纔問,咱們算是西湖的門派,還是北漠的後人,說實話,爲師也不知道。”

    說罷,老人的聲音驟然被一陣起坐喧鬧打斷:“羅先生,快喫啊!怎麼年紀大了,連幾塊肉也喫不下了!”隨即便是一羣人咕嘟嘟灌下烈酒,哈哈大笑起來。

    藉着笑聲,清卿用帷帳掩身,揹着訴訴,探頭向着嘈雜之處看去:一羣北漠漢子已然喫得滿臉油光,那灌在口邊的酒水順着下巴流落,一直滴在他們毛茸茸的胸脯上。

    “罷了吧。”一個年輕些的漢子拍拍大笑的幾人,“巫師先生們要救的是這些牛羊的性命,如今看見它們孤零零烤在火上,當然喫不下去啊!”

    聽年輕人這一言,喧喧嚷嚷的人羣又爆發一陣大笑之聲。

    聽他們這麼說,老巫師倒也不腦,只是微笑點點頭:“咳咳……這位小兄弟說得很對。我們巫師身在北漠,本就是給各個北漠王的傷人傷物治病的。”

    “啥呀!”一個漢子已經醉得站不住腳,眼看快要跳起胡旋舞來。大手一揮,瞪着通紅的醉眼,“要老哥兒看,您老人家就是年紀大了,要和出家的老掌門一樣,慈悲心腸了!”

    話音一落,漢子們噴出幾口酒氣,捧着肚皮仰天大笑個不停。

    清卿看着一羣壯漢舉止粗俗,不願再看,便轉過頭,心口總覺堵得難受。自己在立榕山時,規矩森嚴,從不敢有晚輩這般出言冒犯長者的事。誰知初到北漠,先是見着即墨掌門與自己年紀相仿,便險些對懷着身孕的楊主人下了狠手;再看此處,一羣醉了酒的漢子又衝老巫師大笑不止。

    思來想去,肯定是醉酒發狂,沾了那腐水之過。“難怪師父從來不許立榕山弟子碰酒,師叔攛掇我喝酒的話,終究還是強詞奪理多一些。”想到此處,清卿下定決心——

    下次回夜屏,師叔再怎麼忽悠,自己也不能信了。

    等自己再回過思緒,耳邊似乎清靜不少。回頭看,果真是喧喧擾擾的漢子們已然散到了其它地方,火堆邊上只剩下他們師徒二人。

    那隻羊外皮焦黑,都要烤得瀰漫一股糊味兒,可老人和孩子仍然一口不動。

    小男孩被罩在寬大的黑袍之內,帽檐落下,現出瘦弱的小臉兒來。似是被剛纔那般粗獷的舉止嚇得呆了,男孩眨巴眨巴映着火光的大眼睛,向四周看了一會兒,才重新開口:“師父,剛纔你說,咱們究竟屬於哪門哪派,說到哪兒了?”

    “說到、說到……”偏着腦袋嘀咕了好久,老巫師纔想起,“咱們說到啊,爲師自己也不知道。”

    男孩盯着師父黑袍籠罩之下的臉,有些失望地轉開頭去。

    “不過有一句話,爲師可一直也忘不了。那是師父的師父告訴師父的——他老人家說,江湖術法生生不息,乃是人性釋然的結果。而人性魂靈,又怎麼會有家族門派一說?”

    聽到此處,那個叫夢兒的男孩重新來了興趣,搖搖頭道:“師父,弟子不明白。”

    “就比如。”老人從黑袍下伸出一隻手指,點在男孩心口,“夢兒姓羅,師父也姓羅,這是爲什麼?”

    “因爲師父教夢兒,怎麼治癒自然的生靈。師父說過,江湖中學習療愈的弟子,都姓羅!”

    老巫師點點頭:“那麼假如,在遙遠的宓羽湖,許多人不在北漠卻生了病。這時候,有個姓李的姑娘會治病,但她姓李,不像夢兒一樣姓羅。這時候,這個李姓姑娘應該怎麼辦?”

    “那她應該給生病的人看病!”男孩大聲答,“就算她不是巫師,也不能看着生病的人們不管!”

    聽徒弟這樣說,老人佈滿皺紋的臉上隱約浮起一絲笑容。火星搖曳,老巫師用寬大的手掌拍了拍男孩的頭:“夢兒說的真好。這麼簡答的道理,連夢兒都明白,怎麼那些大人卻一個個都理解不了?”

    男孩低下頭,沉思良久,忽然擡起撲閃撲閃的大眼睛個,興奮道:“師父,弟子明白啦!就像是弟子喜歡吹笛子,不是因爲弟子出生在北漠。而是無論東山、西湖、南林喜歡彈什麼吹什麼,弟子都喜歡吹笛子!”

    此言聽罷,老人竟出乎意料地沒有答話。清卿也回身,重新躲在帷幕隱隱,小小的訴訴一直趴在自己肩膀睡得香甜。

    不知今日是什麼歡樂日子,這場盛大的宴席中的喧囂熱鬧,一直到後半夜也沒停下。男人們大口喝酒咀嚼着,到後來,一隻只肥羊被抓分得一絲不剩,男人們便拍着肚皮幹喝起那烈酒。

    女人離了自家火堆,抱着孩子聚成一團。先是悄聲低語着什麼,隨即開懷大笑,拍手一齊唱起歌來。

    清卿正注視着這吵嚷景象,猶豫着該往何處去,卻不知怎地,與那火堆邊一女子看向自己的眼神撞了個滿懷。一見清卿抱着孩子,一個人坐在帷帳之後,那女子竟然起身拍拍自己毛皮裙襬,快步向着清卿走近。

    清卿嚇了一跳,睜着有些忙亂的雙眼,生怕她動起手,自己脫身不得。誰知那女人用方纔吃了肉的油手,一把抓住自己臂膀:

    “多難得的塔明王生辰,怎麼有妹妹一個人坐着不來玩?”

    說罷,不等清卿回過神,拉着她便向女人堆裏走去。那羣女人,老老少少一齊擡頭,看見趴在清卿後背上睡着的訴訴,竟“呼啦”一下圍攏過來:

    “你是哪家的女人?瞧這孩子,小眼兒親着哪!”

    清卿不知該怎樣解釋,看向訴訴,只見這般嘈雜環境中,任憑北漠女人們頭上手上的油水蹭她一臉,也依舊熟睡不醒。想到此處,便低聲道:“這孩子……睡了好幾天沒醒了。”

    “是這樣?”方纔那把清卿拉來的尖嗓女子向旁人看一眼,“那可不成了公輸王的玩具嘛,一睡着了,誰也叫不醒!”話音落下,這些女子和她們的男人一樣,高聲大笑起來。

    “對。”清卿點頭,“就是和那些玩偶,一模一樣。”

    清卿輕聲話語,很快就被淹沒在女人們興奮的開懷笑聲中。唯獨一個年紀大些的老女人,聽到清卿這樣說,緩緩站起。圓滾滾的身軀一搖一晃,肚皮都快要垂在大腿上。穿過人羣,從清卿手中接過訴訴,翻起她眼眶端詳一陣。

    不禁嚥了口唾沫,清卿小心地問:“孩子她……爲什麼一直醒不過來?”

    老女人不答話,一手抱着訴訴,一手抓住清卿,把她拉開幾步,拽得清卿手肘生疼。定睛一看,自己竟是被帶到了方纔一言一語的那師徒二人身前。老巫師和小巫師盡皆裹在黑袍子內,空有一攤火熱乎乎地燒着,上面的烤羊恐怕早被其他漢子爭走了。

    “這可真是奇了!”胖乎乎的女人不打個招呼,直接衝到那個老巫師身前,把訴訴往他懷裏一塞,“羅巫師你看,這孩子就像是個玩偶一樣,睡得咋也不醒!”

    巫師本和男孩低聲交談着什麼,聽她這樣一嚷,便也起身將訴訴抱在懷裏,無聲端詳一陣。

    清卿這才發覺,方纔老巫師映入火光的條條皺紋之上,有個黑麪具遮着眼。烏黑魆魆,看不清他面相。倒是那孩子乖巧坐在一旁,有些好奇地在這個與自己年紀相仿的、熟睡的女孩身上觀察許久,想起身上前看看,又退了回去。

    老巫師皺起眉頭,向那女人道:“需要些薰葉子草,你去取些吧?”

    女人不點頭也不說話,轉身一搖一擺地跑走了。

    看着那胖胖的老女人走出很遠,巫師這纔回頭,向着清卿道:“孩子,你從何處來?”

    清卿攏袖行禮:“立榕山弟子令狐清卿,見過巫師前輩。”

    本已做好了這老巫師小巫師大叫一聲,讓一羣漢子把自己拿下的準備,誰知老人不過點點頭:“哦……這次楊主人請來的客人不少啊。”

    清卿不知該說些什麼,只是靜靜站着。只見老巫師把訴訴平放在地上,雙手分別點住她手心兩處不知名的穴道,口中喃喃有詞,似是內功已然發力。不過半柱香功夫,訴訴粉嫩的嘴脣竟微微一動——

    均勻的呼吸聲隨着身體一起一伏,不斷傳入清卿耳中。

    清卿在一旁看得奇,震驚之餘,一句話也說不出。心中回想起入夜時訴訴那玩偶般的詭異模樣,此刻再看去,不過是個貪睡的孩子,夢裏還不斷咂起嘴來。

    深深俯下身子,清卿一揖至地:“多謝巫師相救!”

    “令狐少俠不必客氣。”老人一擺手,“既然是武陵墓主人家孩子,老巫定當竭盡全力。只是等這孩子醒轉,可能要到天亮之後了。”

    清卿趕忙點頭,心下想着,待得訴訴中毒好全,自己就把女孩送回楊主人身邊,和那冷麪公輸王打個招呼……

    只要找到了師父,便立刻出發,二人一起看看那傳說中“集音律之大成”的百音琴。

    “咳咳”兩聲,老人輕輕咳嗽着,把清卿翩飛的思緒拉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