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翻雅 >第九十四章 烈鳥啼血
    塔明王粗壯的胳膊繞過清卿脖頸,刀光明晃晃,正夾在清卿喉嚨之處。聽到身後一聲叫喊,子琴停下腳步。

    不慌不忙回過身,甚至眼角還顯露出一絲笑意來。

    “清卿,讓北漠的王看看,你這幾日學到些什麼?”

    還沒等塔明王反應半刻,便覺得手肘一震,劇痛之感順着經脈從手腕一直傳到心口。手中彎刀伴隨“錚”一聲響,便段成兩截,碎裂的那半刀驟然飛起,躍在半空。

    眼見紫光粼粼閃過,塔明王正欲躲開,才發覺自己的右胳膊僵在原地,半寸也移動不得。清卿將那白玉簫在他手腕一點,緊接着橫開一式“千里陣雲”,順勢將他懷抱推在一邊。一反身,那白玉簫頭不偏不倚,衝在塔明王眼前。

    幸得這漢子身經百戰,並非一招一式便能唬住的平庸之輩。被清卿這一推一閃,雖是不得已退出兩三步遠,終究是剎那間穩住身子,沉下眼,從眸中閃出一抹狠厲的光。

    舉手擡掌,眼看便要劈在清卿手中那木簫之上。

    忽地一陣奇怪動靜從身後傳來,塔明王既沒有遠處聽音的本事,也不敢再臨敵對陣之時輕易回頭。卻正是這一猶豫,那僵在半空的胳膊倏地一緊,不知被什麼物事牢牢纏住。隨即只見一抹長袖的水光劃過眼前,長袖一拽,自己半個身子不得不向後倒去。

    即墨瑤水袖出手帶風,險些把塔明王拉倒在沙地裏。

    即墨掌門雖苦練多年,仍不得那聽音的本事,但就在楊訴打破清卿喬裝之時,也能片刻間明白過來——自己閃開塔明王接連三刀,少不了這令狐野人暗處相助的功勞。

    此刻二人正巧與同一人爲敵,即墨掌門之身,自然不肯虧欠了令狐氏的人情。

    塔明王大喝一聲,一把撲向前,扯斷了緊緊纏在胳膊上的水袖。令狐清卿橫開白玉簫,難得地與即墨瑤相視一笑。

    任憑塔明王單打獨鬥再厲害,也不是兩個年輕姑娘加起來的對手。

    聽得身後勝負已定,子琴放下心來,回過頭,楊訴依舊抱緊了百音琴琴身,眼神陣陣發狠,把那滿心的仇怨都射在自己一襲青袍之上。子琴嘆口氣,緩緩開口:“鑄造這把琴,你用了多久?”

    “十六年。”女人沉靜的嗓音聽不出絲毫感情變化,“這琴和你徒弟一樣年紀吧?當你成爲立榕山掌門時候,即墨家的老掌門就說,如果沒有這樣一個能演奏萬物之音的龐然大物,只怕八音四器,都管不住你!”

    “管我?”子琴終於剋制不住地冷笑,“立榕弟子自有家訓門規來管,何曾輪得着八音四器來管?”

    楊訴聽言,反倒嘴角剋制不住地上揚,甚至忍耐不住,仰頭大笑不停:“真是笑話。這話你令狐掌門自己聽着,不覺得可笑?”見子琴皺起眉頭,並不答話,楊訴擦一擦眼角涌出的眼淚,仍是笑個不停:“你們立榕山上的野傢伙,什麼時候把祖宗的門規,祖宗的家訓放在過眼裏?掌門若還真是對前輩存着幾分敬畏,就一步也不該踏到山下來!”

    上前一步,那炙熱的烈火把女人猙獰的臉染得更加蒼白。子琴眯起眼,淡淡苦笑:“你說得對,我和清卿下山來,爲的就是要破一破祖宗的規矩。”

    女人驟然收了笑容,問道:“掌門知不知道,這‘沙牢’是用來幹什麼的?”

    子琴搖頭,卻忽地睜大眼睛,像是明白了什麼。

    “塔明王若是喜歡奴隸,喜歡女人,自然是要多少有多少,怎會稀罕關在沙牢裏的一羣老弱殘廢?”

    “但是你喜歡。”

    “我當然喜歡。”楊訴偏過頭,眼神中帶着幾分欣賞,向身旁的龐然大物望去,“那些奴隸被抓來之前,不過是這個世界上隨處可見的廢物罷了。能把血獻給我的孩子,也算得他們在世上,沒白活一場……”

    原來沙牢裏關了十多年成百上千的“奴隸”,都被壓在這魁梧聳立的百音琴之下!

    子琴簡直要剋制不住指尖顫抖,喉嚨裏不受控制地喊出一句:“你瘋了!”聽得此言,楊訴反倒偏過頭來,像是聽到一句耳朵都起繭子的話,眼神中帶着幾分嘲弄,帶着幾分享受的愜意。

    “若我並非是個瘋子,如何能造就這樣出色的孩子來?”女人纖細的手指撫在絲絃之上,弦光微微撥動着,那幾尺高的巨篪登時“嗡”地一響。

    這聲響,粗淺聽着,與尋常篪聲並無二致。只是餘音一落,那漫天黃沙突然寂靜些許,就連狂風呼嘯,也要偏開那琴身半分。

    餘音嫋嫋不絕,就是清卿與即墨也暫時住了手。

    衆人的視線一時間,都被吸引到這百音琴中來。此刻,即便是即墨瑤那般不懂音律的榆木腦袋,也聽着嗡嗡聲震悅耳,心頭顫動,驚撼不已。

    清卿與公輸王幾人,口中不約而同低聲道:“真好聽啊……”

    “你聽。”楊訴眯着眼向子琴看去,“這聲音能呵止沙石,豈是尋常篪音可比?世間衆人,又如何會覺得不好聽?”

    “當然好聽。”子琴垂下眼,看着袖口弦劍泛起一絲光芒,“但是,訴,你知道這麼好聽的琴聲,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麼……”

    子琴話音未絕,只聽“啊”一聲慘叫,就在百音琴身側乍然而起,驚得幾人紛紛回頭看去。只見南嘉攸不知何時醒轉,聽到那百音琴的篪聲,竟僵直坐起,眼神直勾勾地盯住了那根沖天巨篪,與簫與笛一齊綁縛在百音琴身中。

    不待衆人明白過來,嘉攸撒開腿,縱是火星燒着了白衣白袍也不顧,徑直向着那百音琴奔襲而去。在楊訴溫柔神色中,嘉攸“撲通”跪在琴身之下,一把將那手中月白之篪摔在地上,放開嗓子大哭着:“我的篪……廢物!廢物!”

    “楊訴!”子琴聽着南嘉攸一聲聲喊撕心裂肺,終於忍無可忍,轉過身向着女人吼道,“夠了,你快把這孩子救回來!”

    楊訴嫵媚的媚眼翩然一轉:“我纔不。他的篪聲比不得這百音琴,訴能有什麼辦法?”話音一頓,就像是突然想起什麼,緊接着道:“就像是林中那麼多會唱歌的鳥兒,聽得自己聲色不佳,便寧可啼血而亡。連鳥都明白的道理,怎麼你令狐掌門不明白?”

    女人得意地自言自語間,子琴不願聽她再說下去,弦劍登時出袖,鋒利的劍尖一眨眼便抵在女人喉頭。楊訴大睜着眼,眼神絲毫不懼,隆起的小腹被映照在火光熊熊之下。

    看向楊訴挺着肚子,卻幾乎要毅然赴死的神情,子琴的弦劍僵在半空。

    想要挪動半寸,卻咬緊了牙,怎麼也下不去手。

    正僵持間,悄悄然,一陣簫聲從那百音琴之後隱隱傳來。

    夜色之中,簫聲暗飛,四下裏亂沙也好,狂風也罷,都不禁止住了聲響。嫋嫋餘音滲在烈火,倒像是凝滯的清泉,那些捲起的火舌瞬間沒了氣勢,頹然間,孤寂地搖曳着最後幾縷小火苗。

    泠泠簫音,帶着幾分琴聲潺潺,也不失白篪的溫潤,飄飄搖搖,寒聲叮叮作響,清音帶着幾分香氣,不過片刻,便將這污濁的逸鴉漠都染遍了。

    那白玉簫在清卿手中,不像是孩子,反倒成了循循善誘的師長,難得溫柔地順着弟子的手,徐徐吹出幾縷音調來。

    自子琴和清卿兩個青衣來客一時闖入這逸鴉地界,塔拉王,公輸王,塔明王……都只是粗略見過這白玉簫的模樣,從未有人聽過,簫音吹着,是什麼樣的音調。

    此刻便在“百音琴”這龐然大物夾風嘶吼之下,清卿和這白玉簫的旋律悄然沁入,點點餘音攝人心魄,當真像極了兩隻爭相吟唱的鳥兒,在茫茫大漠中啼鳴不止。

    原來真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敢來和這百音琴一較高下麼?楊訴心中微微一驚,暗自想着,把頭依靠在百音琴斑斑駁駁的花紋上。

    每一根五六尺長的笛、簫、篪,都喝飽了北漠奴隸們的鮮血,精鋼竹木之中,自然有尋常術器學不來的悽慘聲色。一縷縷琴絃也好,箏弦也好,都是奴隸中的女人們磨破了手,才編織出那天衣無縫的絲線。

    楊訴想起,訴訴和阿玉出生那一晚,百音琴就快搭建好的最後一塊竹板不知爲何,驟然在大風呼嘯中坍塌而下。那一夜,響着兩個女兒止不住的啼哭。

    而那些被壓在琴身下滲出血的軀體,卻無名無姓地沒了聲音。

    從此,楊訴將自己關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閉緊了武陵墓的大門,連公輸玉和兩個女兒都半步不得踏入。百音琴的聲音真好聽啊,好聽得像一場幻夢,自己忍不住戳破那脆弱的泡沫。

    有時,自己也會想,若是令狐子琴聽到百音琴的聲色,會不會也覺得好聽?

    而此刻,眼中遍佈殺意的令狐掌門正立在自己半步遠的地方,弦劍抵住自己喉嚨,任憑簫聲響在天際,也絲毫沒有後退一步的打算。

    原來,世人都覺得百音琴好聽,好聽得瘋魔,好聽得沒了神智——

    唯獨子琴一人,一點也不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