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翻雅 >第九十五章 風塵止息
    簫與百音琴的聲音仍在空中悠悠然徘徊,楊訴閉着眼睛,不知在思索什麼舊事,嘴角漸漸掛起一抹笑意來。倒是清卿,亦然閉着眼,只是指尖下的呼吸聲一起一伏,舒緩簫曲之中,那朦朧的淚眼又掉下幾滴淚珠兒。

    只見女人不過手心一顫,便聽得百音琴之中,各類絲竹管絃一起奏鳴着,複雜的曲律跳躍在不同的器物之上,宛若得了一雙天宮神手,藉着北漠風聲來到凡間,演奏不停。

    而清卿不過一人一簫,靜靜呼吸吐納,深沉簫聲很快便被淹沒在風聲裏。

    “不自量力。”楊訴心下輕輕笑着,“又是一隻不知死活的鳥兒。”

    手指一彈,就要戀戀不捨地離開絲絃。誰知那弦忽地一顫,竟閃出一道意料之外的光影,打破了大漠中旋律小小的一個音節。子琴鬆開手,凝視着這百音琴,向着女人冷冷的眼神微笑道:

    “主人可否讓琴也試試,這百音琴,究竟是如何奏出世間的一切旋律?”

    楊訴愣了半刻,才似是非是地點點頭。深吸一口氣,子琴強迫自己靜下心來,讓心中的宮商角徵羽,與眼前閃着微光的絲線化作一體。

    離開立榕山之後,子琴許久未能靜下心來拂弦半刻,心中倒是着實懷念與清卿二人在山上奏琴吹簫的日子。自己透明的指尖觸及百音琴的絲線一瞬,手心像是驟然有了溫度,有一抹無形的旋律在手下綻放開來。

    悄然出神間,似乎是幼時的楊訴,偏着腦袋問自己:“令狐少俠,你覺得這世間一切音律,究竟什麼聲音最好聽?”子琴思索片刻,答道:“自然之聲。人們砍竹爲簫,伐木爲琴,都比不上山間鳥鳴聲聲,清泉潺潺一般好聽。”

    “那如果,訴能造出一物,吟唱時既能像鳥鳴,也能像流水,會不會成爲世間最好聽的聲音?”

    “不會。”子琴斬釘截鐵地搖搖頭,見楊訴喫驚的模樣,趕忙緩和下語氣,“就比如說,鳥中鳳凰並不會所有鳥兒的啼叫之聲,而花中牡丹也並非有着其它鮮花的所有色澤——所謂只用一物,便演奏出自然萬物所有音色,不過是人們一廂情願的臆想罷了,楊少俠何必當真?”

    楊訴轉過頭,不再答話。原來自己奉獻一生養育的孩子,不過是個臆想中的幻影麼?

    熱浪裹挾着黃沙,撲在女人臉上,楊訴卻絲毫不爲所動,任憑火光照亮了自己慘白的臉。望向子琴,卻見令狐掌門的手指在百音琴絲絃上,撥弄着他最熟悉的旋律。

    百音琴在令狐掌門手中,似乎甚是聽話,一串寧靜的琴聲在掌門指尖不斷流淌。

    正在清卿悄然淡了簫聲之時,不經意間,卻聽得另有一句旋律從百音琴上幽幽飄散入風中。這並不像是百音琴尋常的聲色——這句旋律不再與自己爭相鬥着曲律,甚至在一呼一吸,一提一沉之間,奪走自己最後一絲氣力。

    孤零零一根白玉簫,果真不是這百音琴的對手。

    而意料之外,這首翩然而至的曲調,卻遊走在自己淡淡簫聲之上。就像是樹根並蒂交錯,琴音浸潤,悄悄把自己減弱的簫聲籠在中心。

    待得清卿恢復些神智,簫聲再一起,琴聲卻無言中淡了下去。

    清卿手指微微一顫,趕忙擡頭,果真見師父熟悉的背影立在琴前。聽得那百音琴竟像是個有生命的人兒,旋律起伏之中,把自己的心事知道得一清二楚。

    偏過頭,眼神半刻也移動不了,全然凝望着師父幾近透明的指尖跳躍在百音之下的琴絃。

    這是《平沙落雁》——江湖之中,無論走過多少靡靡之音,見過多少天成之器——琴聲悠揚中,總會爲白玉簫留下一縷旋律。

    立榕山的一草一木重新展現在眼前,清卿彷彿回到了在立榕山每日習術,而從不過問山外煩心事的日子。

    不知從何時起,清卿每一日都牢牢盯着師父輕撫琴絃的手,晨光灑在桐琴之上,萬千心事,盡付曲調中……

    百音琴像是一頭暴怒的野獸,此刻忽地被一雙大手安撫着。狂躁的怒吼聲漸漸散去,任憑風聲呼嘯,這頭野獸也終於閉上了眼睛。安閒自得的落雁之聲宛若夕陽下的入眠小曲,被子琴的手指與清卿的木簫悄然哼唱。

    萬籟俱靜間,忽地“啪”一聲響——子琴擡起頭,只見楊訴手中的絲絃竟斷裂開來。

    一時間,《平沙落雁》的旋律戛然而止。而那高聳巍峨的百音琴,終於結束了最後一聲沙漠之風的怒吼,陷入了漫長無言的沉睡。

    女人的雙手顫抖着,楊訴低下頭,緊盯着自己被絲絃勒出血痕的指尖。

    “子琴,你說得對。”楊訴心下喃喃不停,“所謂‘百音琴’,終究是一場夢罷了……”想到此處,一陣衝動涌在喉頭。一聲尖厲的長嘯,像極了百音琴在風中呻吟的音色,正從女人口中拼命不斷地涌出。

    “廢物!”

    嘶吼之聲驟然劃破夜空,衆人寂靜之中,都被嚇了一跳。只聽得女人仰天大笑着:“我辛辛苦苦養了這麼大的孩子,竟是一首《平沙落雁》都唱不出的廢物!”

    子琴立在原地,冷眼看着楊訴歇斯底里地怒吼不停。阿玉正被父親抱在懷裏,小嘴囁嚅着:“娘,我會哼這首曲子,我唱給你聽……”

    阿玉還沒說完,便被公輸玉的大手一把捂住了嘴巴。

    楊訴抱着腦袋,瘋狂搖着頭,長髮凌亂地披散在身後,頭皮被鋒利的指甲抓扯得鮮血淋漓。“不可能,這不可能……”女人靠着琴身,終於無力地蹲了下去,“我的孩子,你能唱琴,也能唱簫,你能唱出世間萬物的一切聲音……你爲什麼做不到!爲什麼!”

    話音未落,竟拾起地上的火把,不顧一切地向那百音琴衝了過去。

    “清卿!”就在女人和火星消失在眼前一剎,子琴立即回身,攬住清卿腰身便向後狂奔。公輸玉見狀,也顧不得阿玉“娘!娘!”地接連叫喊,趕忙轉身向着大漠遠處跑去。

    只見女人孤身一人,消失在那高篪巨錚組成的迷宮之中。

    隨即便聽得“轟隆”一聲響,母親和孩子的肉體交融在一起,向四面八方飛散開來。一朵碩大的火花綻放在半空中,而那八音四器,自然萬籟,都已消失得灰飛煙滅。

    直到熊熊烈火再也追不上子琴步伐,令狐掌門這才慢下腳步,只見清卿像是定定地入了神,仍在向百音琴爆裂開來的方向望去。子琴微微搖晃着她身子:“清卿?”

    “哎。”清卿猛地搖了搖頭,再睜眼,重新向師父投來澄澈的目光。

    見清卿那雙明亮的眸子,被一滴一滴怎麼也流不盡的淚珠子,淌成一雙朦朧的淚眼,子琴再也剋制不住,一把將清卿抱在懷裏:

    “答應師父,發生在北漠的一切,都忘了吧。”

    清卿一愣,隨即垂下眼:“師父,可是這些都是清卿和師父一同經歷的事,清卿忘不了。”還不及子琴回過神,便聽得清卿接着道,“弟子從來不怕與師父分別太久,八音會也好,百音琴也罷,弟子只要知道師父就在弟子不遠處,便沒什麼可怕的……只是,只是……”

    說到此處,清卿拼命忍住自己不斷哽咽:“弟子真的害怕,自己會忘了《平沙落雁》的旋律,會忘了《梅花三弄》的陣法,忘了這世間有個地方叫立榕山……”

    聽着每一句話,子琴不由得將清卿更緊地抱在懷裏。子琴捧起清卿的臉:“不會。只要是師父和清卿一起經歷過的所有,都會被鎖在記憶深處,永遠也忘不了。”清卿把臉埋在子琴懷裏,拼命點頭。

    像是突然想起什麼,清卿掛着淚珠看向師父,卻帶着一絲笑意:“如果有一天,弟子當真記不起所有的事,該怎麼辦?”

    子琴也笑了:“只要三弄的梅花陣還在,只要落雁的平沙曲調未完,清卿不管身在何處,就總能想起師父來。”

    “一定?”

    “一定。”

    遠處一陣腳步聲響起,子琴與清卿同時回過頭,竟是公輸主人抱着阿玉,向着師徒二人走來。

    公輸玉的臉龐被一晚上的火星薰得焦黑,幾乎沒了尋常皮膚的顏色。阿玉被父親牢牢抱在懷裏,毫髮無傷,只是放開了嗓子大哭不停:

    “娘!娘不見了……”

    女孩這般哭着,公輸玉也不知該如何安慰。只是此刻,楊訴的身影與百音琴已然消失在煙火塵灰中,卻不見公輸主人還留着半點傷心的神色。子琴不由得低下頭:“不知主人還有什麼,是立榕山可以效力之處?”

    公輸玉閉起眼:“既然沙牢和百音琴都不復存在,我父女二人今後只能離了這北漠地界,且在天涯行走半生罷了。至於譜集也好,奴隸也好,只願這些事,今後皆與阿玉再無干系。”

    忽地想起什麼,清卿趕忙接口道:“弟子記得,塔明王生日那晚,訴訴被一位黑袍老巫師接走了。”

    聞言,公輸主人眼前一亮:“這麼說,訴訴也還好端端的無事?”

    清卿點點頭。回憶起老巫師慈祥的面目,想必正把訴訴帶到了北漠最安全的角落,離這些音律譜集的爭奪,遠遠走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