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翻雅 >第九十六章 歸來晚風
    公輸主人轉身欲走,卻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回過身,向子琴道:“那晚掌門救出來的南家孩子,也從火裏撿了一命,正和即墨掌門——看,就在哪兒。”

    順着公輸玉手指方向,清卿果然遠遠瞧見即墨瑤的身影,她那被扯成一條一條的長袖垂在地上。一襲白衣躺在掌門身前,似乎久久沒了動靜。甚至都沒和公輸主人打個招呼,清卿一把抽出玉簫,擡足便向着南嘉攸所在之處奔去。

    見清卿一眨眼便已在幾步之外,子琴見狀,趕忙跟在後面。幸得那些撿了一條命的北漠漢子們都還認得這令狐客人,倒也不攔着,任憑清卿來到南公子身旁。

    清卿高高地站在他身側,低頭一望,率先映入眼簾的,便是少年緊閉的雙眼。早在十年前,清卿便見過南公子眼神中滿是殺意的模樣。八音會時,這雙眼也曾佈滿冷峻與矜持,那是身爲南家長子所擁有的蜿蜒血脈,在少年臉上留下的痕跡。

    但此刻,這雙眼緊閉着,上面青色的血管輕微跳動,終究失卻了先前的神色。

    清卿舉起簫,心中想着——被白玉簫砸爛了腦殼兒的滋味,也該換你來體會體會了。就在木簫即將落下一刻,即墨瑤見勢不好,趕忙低呵一聲,長袖舞起便要向清卿打來。

    即墨掌門的袖子如今只剩下幾根絲絲縷縷的布條,哪裏還能是白玉簫的對手?清卿不過聽風辨勢,迎面一轉,那長長的木簫便閃過挾風而來的破袖,直入向前,不偏不倚抵住了即墨瑤喉嚨。

    “想要南林和東山的恩怨了結,很簡單。”令狐少女冰冷的眸子下,閃着若有若無的兇光,“即墨掌門若想擋在前面,那我的木簫殺一個,和殺兩個,也無甚區別。”

    即墨瑤咬咬嘴脣,寸步不讓。先前清卿相幫之事,自己一直沒找着機會,緩和一下八音會時留下的不快。誰知清卿絲毫交流的餘地也不留,逼得一羣守衛長刀出鞘,指尖還微微顫抖不停。

    那架勢,像極了今日不取這南家少年的性命,誰也別想活着離開。

    見即墨掌門神態堅決,清卿點起簫頭,一勢“高峯墜石”便要衝在掌門身前。誰知這高峯墜石使到一半,竟是被一股徐徐而來的微風化開,悄然沒了氣力。

    一回頭,果真是師父出掌,推開一道“湯流水”,順勢攏回胳膊,把自己抱在懷裏。

    “別殺他。”子琴眼神溫柔,在清卿耳邊低語,“南家公子變成這副樣子,並非他一人的錯。師父帶你下山來,就是……”

    “就是什麼!”清卿不知哪來的力氣,一下子掙脫了子琴懷抱,“就是讓這個害了子書師父和清靈師姊的啞巴公子,被師父從沙牢裏救出來?”

    話一出口,清卿自己也驚得呆了。從立榕山時起,清卿一直跟在子琴身邊,一向是溫和性格。加之二人下山前有師徒之輩分,清卿更是從來不敢對師父有半句違逆。不知怎的,清卿就在眨眼之前,回過頭,向師父喊出那般吼出一句話。

    想起南嘉攸上次撿回一條命,清卿手中木簫一滑,“啪”地落進了沙地裏。

    所謂上天的決斷,就是羅先生不願殺他,“入木三分”一掌取不了他性命,如今連師父都反倒要救他……他是儀表堂堂、溫文爾雅的南公子,比不得自己只是個被撿回立榕山的木簫野人!

    想到此處,清卿再回頭,最後向南公子躺着的方向看一眼。少年失了血色的嘴脣翕動着,一動也不動。

    “師父要救碎瓊林的後人,便別來救我!”清卿失控似地喊出一句話,連地下的木簫看都不看一眼,一轉身,便恨不得自己跑得再快些,再也不要回立榕山去。

    “清卿,別……”子琴剩下的半句話被飄散在風中,可清卿一點兒也不想聽。

    跑了不知多久,竟是夜晚悄然過去,北漠的烈日重新展露出灼燒大地的模樣。金色的陽光灑遍了沙地每一個角落,重新看向高聳於大地之上的百音琴,就像是一場夢一般,消失在灰燼之中,無影無蹤了。

    但身後的腳步並沒停下,聽聲音,似乎遠不如師父的腳步聲那般踏實。清卿聽出來人是誰,卻並不願回頭,因此只是自顧自向前跑着。跑出好遠,等身後的距離被漸漸拉開,忽然聽得那腳步聲輕了下去——

    像是心知追不上,就要無功而返。

    清卿陡然一驚,自己認不得路,當真被孤零零拋在這沙漠之中了麼?

    此時比不得清卿方纔衝動,一想到茫茫北漠無邊無際,清卿立刻生出幾分悔意,後背也冒出一層冷汗。猶豫片刻,腳步漸漸慢了下來。

    一想到曾有一隻老沙鴉與自己殊死搏鬥一場,清卿頓時失去了橫穿大漠的勇氣。

    正是這一猶豫,便聽得身後的腳步聲再起,馬不停蹄地追了上來。無奈之下,清卿回過頭——果真是即墨瑤,拖着兩片破布條一樣的袖子,在不遠處哼哧哼哧地跑着:

    “令狐少俠,慢些走!”

    看見來人並沒轉頭就走,清卿微微放下心。可嘴上仍是不服軟,冷冰冰地道:“怎麼,令狐掌門還要擺一桌歡送宴不成?”

    誰知即墨一點兒也沒有平日裏矜持的架子,絲毫不生氣,反倒走近前來笑一笑:“行啊,少俠喜歡喫什麼,瑤讓手下人去準備便是。”見清卿眼神一動,立馬接着道:“沙漠裏沒什麼好招待的,倒是烤羊腿百喫不厭……”

    “烤羊腿?”清卿險些脫口而出,心下暗暗道,“莫不成是塔明王生日時流着肥油的烤羊腿?”

    雖然已動了心,可清卿仍是生着師父的氣,因此腳下半點兒不動。即墨上前,拽住她一隻手腕,往不知什麼方向一步一步拖着,還道:“來嘛!令狐少俠難得原來一趟,也要怪塔明王待客不周到,怎麼沒讓少俠嘗上一嘗?”

    就這麼一拖一拽,不知怎麼回事,清卿就被即墨瑤和她口中的烤羊腿一步一步帶走了。

    一座寬敞的大帳出現在眼前,兩旁立着壯漢守衛,彎刀出鞘,在陽光下泛着光芒。放眼望去,即墨掌門所居之處,雖談不上南林般奢華,卻果然要比塔明王、公輸王的帳子壯觀許多。

    二人還沒近得大門,便聽得遠遠一聲呼喚:“瑤姐姐!”

    清卿定睛看去,竟是個與訴訴、阿玉差不多大的男孩子,掙脫了幾個北漠女人的懷抱,向着即墨瑤撒開腿奔來。即墨瑤綻放開花兒般的笑,迎面上前,把男孩抱起在懷裏。

    “可辰,和令狐姐姐問聲好。”

    “令狐姐姐好。”

    聽得男孩嗓音稚嫩,清卿也一下子忘卻方纔煩惱,不禁上前幾步,臉上微微露出笑容來。只見男孩眼神清得像是一汪泉水,靈靈地向四周望去。清卿走上前,那雙動人會說話的眸子便定在了她的身上。

    那濃眉大眼的樣子,和清卿記憶中的即墨星簡直一模一樣。

    “令弟真是……”清卿話說到一半,卻一時語塞。只恨平日裏讀書太少,這樣一個伶俐乖巧的孩子被抱在眼前,卻想不出一個半個能稱讚的詞語來。

    見清卿難得放開笑容,即墨瑤便把可辰放在地上:“自己去玩兒,姐姐晚上再回來陪你。”

    幾個女人向掌門行個禮,隨即抱着即墨小王子離開了。

    二人坐定,即墨瑤大手一揮,命手下人去準備些飯食。清卿見着飯菜如流水席一般,燒雞烤鴨,燉牛肉滷豬蹄,甚至還有一條清蒸的不知什麼魚接連而上,唯獨沒有烤羊腿的影子。心下略失望,一時卻失了胃口。

    忽地想起一事,便擡頭向即墨掌門問道:“公輸一家,敢問掌門如何打算?”

    “公輸主人不願久留,帶着孩子要走遠些,瑤也不能強求。”年輕的掌門偏着頭,像是思考着,“至於公輸家的另一個孩子,既然被羅巫師照管着,想必不會有事。至於巫師帶着她去了何處,再慢慢尋找不遲。”

    聽到此處,清卿心生疑惑:“果真天下巫師一家,都姓羅?”

    即墨並未看出清卿想些什麼,只道她仍是掛慮楊家女孩的去向,便微微一笑道:“北漠的巫師先生是可靠的人,不比武陵墓……罷了。”掌門一擺手:“待得風平浪靜,巫師先生自會回來。”

    “那你們的公輸王呢?”

    即墨瑤一聽,先是一愣,隨即苦笑:“什麼公輸王,不過是當初爹爹爲了安撫舊臣,送出去的名號罷了。”說道此處,竟是嘆了口氣:“火那麼大,那公輸後人還是不要命地往裏衝。等幾個漢子把他拖出來,早就燒得焦黑一片,沒了人樣子……”

    聽到此處,清卿也是跟着嘆氣。縱使公輸王撿回一條命,恐怕也沒辦法像他的玩偶那樣,重新恢復如初。

    許是不經意間,清卿的手指在桌子邊上輕輕敲着:“飲菊露以入朝兮,列雲霓之晚佩。望黃昏以虯鸞兮,橫靈皋之蠻荒。若思雷雨兮忘歸,留折夜鳴兮天狼……”迷迷茫茫,似乎有人低聲喚着自己:

    “令狐少俠?”清卿垂眼,並不擡頭。

    “令狐!”即墨一叫,清卿才驟然回過神,“你在敲什麼?”

    “沒什麼。”清卿搖搖頭。

    自己怎麼反倒記得這句曲調?真是奇怪。

    即墨一笑,沒說什麼。而後將手伸進袖口,取出個小巧的物事,放在清卿眼前。清卿一看,只覺一股熟悉之感驟然涌上心頭,不由呆在原地。

    只聽即墨瑤淡淡地道:

    “我們兄弟姐妹四人,一人一個。只是瑤留着也學不會,倒不如向令狐少俠請教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