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翻雅 >第九十七章 至死不渝
    擡手接過骨笛,清卿將其放在陽光下,細細端詳。骨笛的頭和尾微微隆起,陽光灑着,有一道金色的裂痕貫穿在笛孔之間。清卿試着擡手,用手指覆蓋在圓圓的笛孔之上。

    那笛身溫潤,手指蓋住笛孔時,似乎“嗡”地發出一聲微響。

    這來自遠古北漠的術器浸透了烈日的炙烤,握在手中,自帶着一股黃沙的沉靜。清卿擡起眼,只見即墨瑤衝自己淡淡一笑,眨着眼睛。

    清卿低下頭,讓那心中早就熟悉不已的旋律在指尖流淌下來:

    “樹棲霜,沙歇雁。風月不見,北客自憐,誰識曲中閒?”

    仔細回想間,清卿發現,其實星星與自己都是從小便未曾離開自己故土的人。少年離開伴隨自己長大的風塵黃沙,抱着一顆復仇的心和一腔掙扎的血,踏上了循着琴聲而引導仇怨的路。年輕的即墨少年,清卿甚至都不知道他確切的年紀,便在他銘記許久的琴聲中倒在短短的彎刀之下。

    而清卿離開戀戀不捨的立榕山,所求之事,並非找一個人,飲一壺酒,殺一條命那麼簡單。

    令狐氏弟子與掌門的對手,是一位未曾謀面的先人,和他留給整個江湖的諾言。清卿有時會想,自己飲下的泉水,吸入的空氣,流淌的血液,吹奏的旋律,都與那些生活在另一個時代的人們有着難以捉摸、千絲萬縷的聯繫。但立榕山弟子們知道的是,令狐氏的祖先並未給世世代代的弟子們留下太多幸運。

    這世上每一個姓令狐的人,所擁有的不過一列門規,幾張琴譜,和書譜閣積滿了厚厚灰塵的藏書罷了。而如今便是幾張散落不見的譜集,和一根斑斑駁駁的破木頭棍子,也要掀起江湖一場腥風血雨,惹得多少人相互爭搶,鬧得個頭破血流。

    而留下這一切的墨塵掌門已然故去,拋下一代代令狐弟子在生來便存在的束縛中掙扎。

    回望夜屏那場雪,星星已然在自己的使命中倒下。而清卿和師父還能走多遠,自己也不知道。或許當那雖是能奪去脆弱生命的碧汀毒融入自己血液的時刻,自己便承擔起了原本不該屬於自己這個年齡的未知。

    想到此處,清卿手心忽地一頓,一個低音險些吹得沒了聲——

    無論走多遠,自己都不願意和師父分開。這是兩個人相擁在月光如水的雪地裏,唯一能留給對方的承諾。

    骨笛之聲在沙漠中孤零零的響着。那彙集了宮商角徵羽的琴聲弦劍,會不會正在何處,等着白玉簫的身影,重新帶着沙丘的炙熱,來到那襲青影之旁?

    世人常問,北客自憐,誰識曲中閒。卻無人道江湖險惡,來自東山與北漠的少年少女,曲中又怎會有那麼多安閒之意……

    風月不見,北客自憐。吹笛人不再是年幼的北客,終究無人能明白那曲中之閒。

    清卿思緒許久,十指順着心意而動,只覺得四周盡皆寂靜,便是狂傲的北風也停止了呼嘯之聲。不知不覺間,一陣微微的溫暖之意拂過臉頰。一睜眼,竟是即墨瑤不知何時已換過了衣衫。

    兩條如水般長袖,重新散落在濛濛沙土之中。

    隨着清卿笛聲嗚咽,即墨掌門的水袖迎風舞起,漸漸便融入到清卿的曲律之中。一笛一舞,點綴在茫茫沙漠一隅,竟也是一份難得的樂趣。

    儘管那吹笛人指法生澀,而舞袖人的袖起之中,總夾着幾分凌風的殺氣。

    清卿記起師父常說,所謂音律的妙處,便在於一個人即使並不明白八音四器之用,也能感受到藏在音律中的那份愉悅之情。不比刀槍棍棒之類,若是不懂,總覺得打打殺殺,實在一種消磨時間的下策。

    而宮商角徵羽則不同。無論是市井街巷,還是亭臺樓宇,無論漁夫農人,還是達官顯貴,在一曲琴音之前,都像是隻留下了最初的潔淨魂靈,讓那曲中的震撼貫穿直入每個人的腦海之中。

    這音律的妙處,既能救人,也能殺人。

    便比如說,徹心大師笛聲療愈,險些救了自己一命。而高聳入雲的百音琴,卻奪人神智,害人心魄,而南家公子不得不爲之瘋魔。

    此刻清卿任憑腦海中胡思亂想,看着即墨瑤隨風起舞,心中倒也體會着一種難得的愉悅之情。自己是習慣了沉浸在樂曲聲中長大的孩子,往往探求各類曲譜的樂趣時,不由生出一分難以抵達曲律之中的愁緒,好似譜中墨痕與自己相隔千里,自己總也找不到那真正的趣味所在。

    見即墨瑤的水袖在笛聲中舞動不停,清卿忽地眼神凝聚,頗有些醍醐灌頂,豁然開朗之感。原來能有一舞韻律,相隨在音樂之中,竟是如此的美事。

    一首《絳河》,清卿每每想起,心中雖已是觸動萬千,卻仍是比不上此刻有舞相隨。若是有一天,江湖中百音百器,也能如此盡皆唱和,只怕再厲害的白玉簫,再難得的《翻雅集》,也學不來這種彼此心知的美妙樂趣。

    清卿微微搖頭,心下苦笑。若是江湖中的音律真能奏在一起,倒不必今日血流成河了。想到此處,突然覺得耳邊奇怪的聲音一響,險些打斷了自己笛聲旋律。

    趕忙擡頭,竟是即墨掌門兩道袖影,直直向着自己的方向襲來。

    即墨掌門竟要此刻動手麼?清卿心下一驚,趕忙止了口邊旋律,以那骨笛作簫,向前一遞,便與那袖風裹挾在一起。只見長袖熟練地捲起骨笛笛頭,手中一用力,像是要將連人帶笛一齊捲了去。

    顧不得自己胳膊被震得痠麻,清卿生怕術器脫手,便將身周內力源源不斷地傳遞在那骨笛身周。不料,即墨瑤竟順勢撤力,將那身子掛在笛身一繞,自己閃電般躍在清卿身後。

    另一隻水袖攬着清卿腰身,輕輕一拽,便將清卿連帶着骨笛拉在即墨瑤身前。

    似乎有陣陣呼吸聲近在耳邊,清卿覺着那即墨掌門呼氣含香,靠在自己肩胛脖頸之處。一聲低語湊在自己耳邊,帶着幾分得意道:“瞧,沒了你的白玉簫,如何是我的對手?”

    清卿雙眸一下子睜大——的確,行走江湖卻沒了術器,心中還能留下幾分復仇之意?

    鬆開長袖,即墨掌門後退幾步,抖抖衣衫,像是什麼都沒發生似地,自顧自坐回原位。見清卿仍是發愣,即墨瑤一笑:“從這裏向東,有一棵老枯樹在沙漠中立了不知道幾千年。喫完東西就快去吧——令狐掌門在那裏等你。”

    令狐掌門就在不遠處,等着清卿想起自己留給彼此的承諾。

    “師父。”清卿口中低聲喃喃着,向東望去,果真有一團火焰,在太陽下閃着金色的光。

    一刻也不願耽擱,清卿攤開手,把骨笛攤開在即墨瑤眼前。就在即墨掌門拿起骨笛的一瞬,清卿轉身擡足便走,險些撞翻正走在大帳門口的幾個女人,向着老枯樹的方向飛奔不停起來。

    看着令狐少女化成一粒小小的黑點,終於消失在視野,即墨掌門這纔看向身邊的侍女——兩隻香噴噴的烤羊腿被託在盤子裏,幾滴熱油差點濺在自己身上。

    “果真是沒緣分啊。”即墨瑤暗自苦笑,拿起一隻羊腿,猛地咬了下去。

    淚水和蹭在臉頰上的油光混在一起,掌門握着手中那隻骨笛,用力一震。再張開手,那隻斑斑駁駁,光滑溫潤的術器,已然成了紛紛揚揚的碎片。

    清卿根本顧不得什麼均勻的呼吸吐納,只知道兩條腿爭搶着向前奔跑。不一會兒,便看見那熟悉的青袍背影出現在眼前。

    “師父!”清卿剋制不住地高聲一喊,子琴應聲回頭。

    此刻,清卿與子琴隔着不過十幾步遠的距離。但不知爲何,清卿卻反而慢下了腳步,像是雙腿突然沉重下來,怎麼也邁不動。子琴不斷向自己的方向走着,清卿就那樣愣愣地立在原地。

    令狐掌門什麼也沒說,一把將弟子抱在懷裏。

    清卿只覺一股溫暖的微風撲面而來,不同於沙漠的炙烤,也更不似冰川嚴寒,只是帶着一份恰到好處的溫柔,緊緊包裹着自己每一寸呼吸。先前不安跳動的心也漸漸平靜,清卿把頭靠在師父肩膀上,貪婪地想要融化在這份擁抱之中。

    “師父……”清卿擡起頭,讓陽光暖融融地灑在自己臉龐,“弟子知錯了。”

    “錯了什麼?”子琴語氣故作嚴厲。

    清卿在子琴臉頰悄然一吻:“弟子不該拋下師父,一個人跑走。”

    便是這輕輕的吻,子琴只覺心中像是有一根琴絃,輕巧一彈,便奏出難以言說的嫋嫋餘音來。這散開的溫暖之聲滲進骨髓,順着血液,流淌在全身各處。子琴捧着清卿的臉,在她額頭上深深一吻,隨即將弟子抱得更緊了些。

    清卿微微攥起拳頭,在子琴的胳膊上敲個不停:“師父,快放開呀,弟子不走了。”

    子琴偏是抱着不放:“在師父面前,可沒有下次。”

    “下次什麼?”

    “下次偷偷跑掉的話,不論多遠,師父都要追你回來。”

    清卿揚起下巴:“那然後呢?”

    “當然要罰你!”

    子琴話音未落,清卿忽地雙手探向前,一式“千里陣雲”將師父推開,轉身便作跑走模樣。子琴在後面追着幾步,卻不料清卿一個回身,正在撲在子琴身前。

    二人灼熱的目光落在彼此的青衣之上,子琴攬過清卿的腰,任憑自己沉醉在那最深沉的一吻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