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翻雅 >第一百零三章 野有蒹葭
    見清卿腰間的白玉簫紫光粼粼,百花仙子似乎眼皮微微一動。

    四人在臺上一同見禮。沈將軍只見子琴與清卿二人行動輕巧,縱身不費功夫,便來到這幾尺高臺之上,行動更是默契非常,便不禁拱手道:

    “二位果真是難得的高手!連那般細微的正宮之聲都能聽出差別,在下實在佩服!”

    聽他此言,子琴不由向這位西湖將軍看去。將軍低垂着眼,眉清目秀之間,留下不少風吹日曬的痕跡。令狐掌門心下暗暗感嘆:“戎馬馳騁中,竟也有這般聽音的能人——我與清卿輕聲低語,這將軍在臺上卻也能聽得一清二楚。”

    想到此處,子琴不敢輕慢,便也微笑着回個禮數。

    清卿一擡頭,只見師父與那西湖沈將軍相視,神色都帶着些許敬佩之意,唯獨百花仙子一動不動地凝望着自己。於是幾步上前,將白玉簫握在手中,攏袖俯身道:

    “晚輩令狐氏,大膽向前輩討教。不知仙子想彈些什麼?”

    仙子擡手,用袖子掩着嘴角,低聲道:“令狐少俠,可曾聽過宓羽湖的古曲?”

    清卿搖搖頭:“未曾。”

    誰知仙子反倒笑了,櫻桃小口間,皓齒輕啓:“我先前也沒聽過,只是今日初到西湖,有幸得一前輩指點,因此牢記在心。少俠有緣,這便彈與少俠聽。”

    說罷,閉起眼,將左手按在木品之中,右手玲瓏五指,撥出一輪琵琶音來。仙子手中慢訴,口中同樣低聲吟唱着:

    “野有蒹葭,采采之華。匪我言風,與子歸家。”

    “野有萱草,瀼瀼之蒿,匪我息雨,與子尋綃。”

    原來這便是宓羽西湖的古音古調,清卿一邊默聽,一邊心下想着。古曲與今人之調往往大有不同,便說是北漠的古曲《沙江引》與今調《絳河》,同時聽在耳中,往往會覺大有不同。古調總是少些韻律的束縛,多些放縱的想象。因此今人唱來,發現有些唱着拗口不通順之處,也是尋常。

    因而大多數“古調”,無論是《稻城烈風》也好,《沙江引》也罷,都經過歷代掌門數次改良,才能夠爲今人所用。只是改良之後的曲調,無論多麼流暢動聽,總是少了些昔日的味道。

    此刻百花仙子和着琵琶所吟唱的,纔是真真正正的一首古曲。

    “野有蒹葭,采采之華。”清卿聽在耳中,不由覺得調式平淡,節奏甚至太過舒緩,一個字吟唱大半刻,那句婉轉的旋律還是沒轉過來。仔細聽,也不得不承認,這古曲中的調子,別有一番今人學不來的韻味,就悄悄藏在那一宮一商中。

    “野有萱草,瀼瀼之蒿,匪我息雨,與子尋綃……”

    至於臺下其餘追隨百花仙子而來的看客,哪裏懂得這音律許多?只是聽着仙子調式婉轉,神情也如癡如醉,便忍了那山路十八彎個不停的長調耐心聽着。

    唱到“與子尋綃”一句,人們終於等着仙子吊起嗓子,吟出一句清脆的高音。不知是誰帶頭叫了聲——“好”!臺下衆人這才爭先恐後地鼓起掌來。

    仙子從絲絃上緩緩挪開手,卻仍留下止不住的餘音嫋嫋,淡淡散發入夜空之中。

    只見百花仙子嘴角一揚,留下個若有若無的笑意,隨即向清卿手中的白玉簫看過來。餘人也好奇地偏過腦袋,向知道這被仙子請上高臺的青衣來客是個什麼名頭。

    清卿深吸一口氣,把白玉簫放在嘴邊。

    在立榕山上時,清卿雖也曾勤奮刻苦,每日吹簫不停。但下山以來,真正吹簫的時候並不多。大多時候,還真就像江湖人所說的那樣,把白玉簫當成一根破木頭棍子,施展開“筆陣劍法”,生生在千軍萬馬中殺出一條血路來。

    此刻當真把白玉簫豎在口,心中瞬間涌起一絲陌生的熟悉。

    既然百花仙子以古曲做引,清卿按理說,本也應用東山古曲,或是《平沙落雁》,或是《梅花三弄》相迎纔好。只是那曲落雁的旋律方到口邊,清卿卻忽然轉了主意,悠悠揚揚,響起一首世人皆未曾聽過的曲調。

    唯獨子琴盯着弟子沉浸在音律之中的背影,髮絲微微晃動,好像完全墜落在曾經那片世外桃源。

    這首曲子,是子琴與清卿在玄潭之下,共同刻下的《角篇·無題》。

    “遠杯交盞下小樓,風煙飛落滿深舟。醉掩紅扉尋香去,枝下長堪雪滿頭……”

    這首新曲被仙子和將軍聽在耳中,都不約而同地覺着驚奇。若說這是首古曲,莫說風格不像,就是二人算得上通曉音術,卻是誰都未曾聽說過一句半句。至於說這是首新曲——以新迎古,這位令狐少俠,未免也太大膽了些。

    當今世人,吟歌頌曲,未嘗不遵循古例,將前人之法奉若神明,只覺得一座偌大的知識寶庫從來沒有學到盡頭的時候。即便是改良古曲,也只有八音四器的掌門,或是德高望重的長者才能做到,豈有小輩擅動經典的道理?

    可清卿這簫聲一唱三嘆,行雲流水,分明便是一首今人新創的調式。

    立在一旁,沈將軍聽來又是驚訝,又生出幾分敬佩。這一首新曲,既遵循古法之律,但處處都透露着今時今日獨一無二的風格。就像是雖未刻意迎合古人志趣,卻若真被哪門哪派的遠古前輩聽了去,也不禁要拍案叫絕。

    如此厲害的音律術法,當真是個十六七歲的孩子所能達到?

    轉頭看向這位被令狐少女稱之爲“師父”的高手,沈將軍只覺着,這位與自己年齡相仿的令狐後人,似乎隱藏着難以想象的絕頂功力。若說方纔聽出正宮之音的差別,是江湖中厲害高手所能達到的境界,那麼在人聲嘈雜中波瀾不驚,做到看上去絲毫不費力氣,便是完完全全另一回事。

    這究竟是令狐氏的什麼人?

    沈將軍皺起眉頭,看着此人眼神一刻也不離開弟子吹簫的手,眼中泛出縷縷深邃的光芒。像是想起什麼舊事一般,墜入了那個由簫曲構成的,獨屬於他們師徒二人的世界。

    等等——令狐氏?

    就在簫曲沁人,沈將軍也幾乎沉醉其中之時,一句話突然響起在耳邊:

    “那個令狐家的姑娘,你喚她‘林兒’,便是了。”

    湖面上涌起清清涼涼的風,吹上高臺,帶來一絲沁人的水汽。這首簫曲,也便在這水汽氤氳中落下嫋嫋餘音。

    “醉掩紅扉尋香去,枝下長堪雪滿頭……”

    簫音落下,沈將軍仍是忍不住在口邊哼唱着,覺得這曲調實在是動人不已。一曲聽罷,這其中旋律深刻入腦,只怕一時半會兒是忘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