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淚水即將潤溼眼眶的一剎那,清卿死死攥住拳頭,把那就快要洶涌而潰堤而出的眼淚全然堵在心口。行走江湖,看過的刀光劍影太多,可清卿仍是忍不住爲每一次的相遇和分離流盡淚水,那雙眼如今朦朦朧朧,儼然成了不屬於這個年紀的粗糙淚眼。
清卿直愣愣地盯着那雙破草鞋。那草鞋趾頭上破了兩個洞,陵楓身子凌空懸起,甚至能看到腳底也被磨破了一大塊。清卿不敢擡頭,生怕自己的眼睛適應了黑暗,看見師公單純而從未被凡塵浸染的面頰,吊着長長伸出嘴邊的僵硬舌頭。
不知什麼時候,洞穴兩側響起嘈雜而奔走的腳步聲,可清卿就像什麼也聽不見似的,仍是不肯把目光從師公的草鞋上挪開去。
黑暗之中,“唰”地傳來一聲火把亮起的響動。
子琴攬着清卿的肩膀,生怕自己後退一步,清卿便要站立不住直倒下去。那陣亂哄哄的腳步聲停在二人左右,火光之下,映出幾個稚嫩而又堅毅的臉。
“令狐賊子!還不投降!”
不知是誰大喊了一聲,便聽得“刷刷”幾聲兵刃出鞘,似乎已然將這令狐師徒包圍在正中。
清卿仍是沒回頭,不過餘光一瞟,便見得來人都大不了自己多少年紀,一個個黑衣黑袍,寬敞的斗篷罩在頭頂,現出白慘慘的面目來。
這些都是西宓羽湖箬冬先生,“宓羽天客”之首門下的一衆弟子。
聽聞這大膽的吼叫,子琴向着出聲的位置看過去一眼。只是這些年輕的俠客之中,並未尋見箬先生身影。凡是子琴視線掃過之處,那些涉世未深的青年都剋制不住地打個寒顫。
雖是渾身嚇得發抖,但也扔劍柄緊握,半步不退。
似是爲首的大弟子上前一步,刀刃“譁”地一下,大半出鞘,狠厲地雙眼徑直向令狐掌門望過來:“令狐氏的後人擅違江湖規矩,還在八音四器中欠下好幾條人命!爾等還不束手就……”
不等他最後一個字全然吐出。只見地下鬼魅般飛起一枚小指尖大的石子,全然無聲地飛在空中。待得大弟子聽到帶着殺意的微風凜冽一響,卻早已來不及——
那枚石子從弟子的右太陽穴穿過,崩出紅汪汪小溪似的血液和白花花的腦漿從一側流淌而下。石子無聲地穿過另一側,帶着飛濺的血花衝出那弟子的天靈蓋。只聽“砰”的一聲,石子深深嵌入洞穴石壁中,濺起飛沙碎石,轟隆隆地掉落在其餘弟子腳邊。
而子琴仍是攬着清卿肩頭,清卿的雙眼半刻也沒從師公的草鞋上挪開。
那腦中入石的西湖少俠似乎愣了兩刻,睜大了眼立在原地,看看令狐掌門,又看看令狐弟子,這才死死睜大那圓圓的瞳孔,倏地向後倒了下去。
幾個弟子趕忙上前,把少年身軀抱在懷裏,大喊着:
“師兄!快醒醒!”
可他們的師兄似乎一直醒着,只是暫時沒了知覺,眼皮之下碩大的瞳孔仍然向黑暗深處望去。
原地立着的幾人見了東山令狐家這般詭異的功夫,嚇得你望望我,我看看你,雖無人後退,卻也再沒有膽大的敢吱半個聲。
“箬先生在哪兒?”
清卿隱隱約約感覺到,師父放在自己肩頭的手正在微微用力。若是這些倔強的西湖弟子仍是不願後退半步,只怕用不了一炷香功夫,便沒人能活着走出這黑漆漆的山底洞穴。
幾乎是誰也發現不了的那樣,子琴微微搖搖頭。在東山之下,這些日後大有可爲的少年少女盡皆殞命於此,着實太過可惜。
只是西湖之劍還差一寸便要出鞘,由不得自己不動手。
正僵持間,只聽得衆人身後,又是一陣腳步聲混在滴滴答答的流水聲中,不斷地向着師徒二人的方向靠近。與先前的嘈雜凌亂不同,這一陣腳步甚是沉靜,像是一衆高手一齊收斂了聲息,默默向着洞穴更深處走近。
西湖的各個弟子回頭一瞧,不約而同地退到兩側,讓出一條道路來。
直到這陣腳步聲走近,清卿這才與師父一起偏過頭。只見許久未見的景明和安歌二位少俠,身後跟着足有幾十個更年輕的弟子,推着一個青衣身影步步走近。
清卿一瞬間睜大了眼——
綺川師姊僅剩的一隻胳膊被粗麻繩綁在身後,口中塞了個破布條,一瘸一拐地,被一羣西湖弟子推搡着走到子琴面前。
便是綺川佈滿血絲的雙眼落在子琴身上的一剎,便“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不言之中,淚流滿面。
景明咳了兩聲,故作微笑道:“令狐掌門若是想見箬先生,請隨弟子來。”言外之意,倒是如果子琴不見,便要立刻用手中之劍抹了綺川脖子。
綺川揚起臉,任憑細長的脖頸暴露在劍刃之下,向師父搖搖頭。
子琴眼中寒冷,像是巨浪滔天,卻連一滴濺起的浪花也無。那陣冰冷的沉着之意逼向景明眼中,只覺一股強大的壓迫感不斷襲來,自己胸腔不知被什麼堵住了一般,悶聲之中,漸漸喘不上氣。
“帶路。”
令狐掌門的聲音波瀾不驚,綺川口中一聲尖叫,就要膝行而前,擋住師父去路。無奈那幾個守在身旁的西湖弟子眼疾手快,一把摁住了令狐大弟子,對着掌門和清卿作了個“請”的手勢。
清卿順着火把,望向遠處的天光。那光線似乎並不刺眼,自己已然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回山的路。
孤風而至,立榕山書譜閣陣陣涼意。
令狐綺琅潔白的雙手在同樣白如玉雪的絲線之間,翩然紛飛,遊走不停。纖細的手指拈着銀針針頭,牽掛着無形的隱線,上提到半空,又輕輕巧巧的落在那無色的錦面之上。
錦繡絲線,盡皆是隱隱無形,僅能憑藉自己心意熟知,一筆一畫,繡着落在常人無法尋覓的半空中。
沙沙絲線摩擦錦面的聲響,甚是好聽。
綺琅便那樣一針一線地繡着,南氏嘉寧正坐在她身旁,似乎已然看到那隱線遊走在綺琅手心,繡出了個什麼形狀。看着身旁的知心人耐心地繡着,神情與尋常無異,甚至口中還哼着小曲,嘉寧再也忍不住,伏在綺琅肩頭,嗚嗚地哭出聲。
綺琅回過頭,剛想笑笑,淚水卻搶先奪出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