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孩子自下而上地望着清卿黑袍籠罩下的身影,仍是看不清她面容,只能看到她手中那把閃着微光的長劍。順着劍光的方向看,一滴血倏地淌落,眨眼“啪嗒”落在地上,給銀白色的劍身留下一抹紅。
劍尖的盡頭是女人的脖頸,那裏是汩汩血淚的源頭。
男孩“哇——”的一聲,從喉嚨裏迸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如此尚小的年紀似乎無法目睹這般慘狀,卻緊閉着眼,仍然牢牢抱住母親的軀體,把頭靠在她尚未涼透的懷中。
清卿抽回劍身,任憑圓滾滾的陌生男孩和女人一齊倒在地上。但長劍的劍頭遲遲未擡起,清卿驟然生出一絲猶豫:
一個連血都沒見過的孩子,能與掌門利害、天下局勢扯上什麼關係?
令狐清卿站立良久,仍然想不通其中道理。可手中的利劍像是灌了鐵和鉛一樣的沉,立在這個嘴角還留着油光的孩子面前,清卿沒法握緊劍柄——
天客居當真連孩子也不放過!
一個激靈,清卿被自己的念頭嚇了一跳。自己今日接了天客居的活,的確放不過這個孩子,但這片風平浪靜的西湖又曾放過誰呢?不過小半個月時間,清卿手刃的陌生人便已兩隻手都數不過來了——清卿卻從來不知道他們爲何而死。
自己不問,天客居的人也不說。
風急浪轉,船外夜間的熱鬧聲響快要落下,小船也在不斷向夜間靠攏。清卿心下明白自己沒時間猶豫,便只好拽着沉重的劍身,讓刺眼的利刃對準男孩脖頸——
一擊致命不會有痛楚,你也不必回來問我背後的道理。
簡單洗淨了船身外沿的血跡,清卿實在不願久留,便扶正了一張翻倒的小桌,解下腰間令牌,把它顯眼地放在桌上正中央。
今天天一亮,接了另一種“活兒”的天客居弟子就會前來收拾這些殘局。殺人者有之,毀屍滅跡者有之,“術業有專攻”幾個字用在這裏,顯得格外奇怪。當然,接了那些活兒的人,一看到桌上的天客居令牌就會明白。
即便是官府衙門或者尋常百姓先到一步,看到桌上的令牌,也只會認爲天客居已然發現了這樁慘案。自己此刻只需要燒上一炷香,靜候青天老爺伸張正義就行了。
或許是因爲身上沾了水的緣故,清卿此時裹緊了黑袍穿行在人羣中,竟覺得晚風格外寒冷。駐足於昔日歌臺邊,臺上早已換了個素未謀面的琵琶女,稚嫩的臉龐半藏琴身之後,低吟淺唱着:
白露落霜淚,
煙波素月愁。
共望西頭,
一雁未知秋。
時間一步一步向前走着,明明什麼都沒變,卻還是有什麼不一樣了。
這首琵琶曲輕快活潑,絲毫不同於往日的淒涼婉轉之意,清卿此刻聽來,只覺得嘈嘈噪耳,心下難受。一回頭,卻見人羣中有着另一羣黑影,立在臺前,聽得津津有味。
許是天生的本能察覺到了清卿的視線,其中一人回過身來,見得清卿黑衣長劍,微微一笑。
今夜可真是熱鬧,清卿心下想。天客居很少能在一晚上來這麼多的“活兒”。結束了一天任務的弟子們此刻正相聚交談,聽說,有時醉飲通宵,也是常有的事。任思淵起初也想拉着清卿多認識些各門各派的來客,可見令狐毫無興致的樣子,也不願勉強。
可那黑影的速度比自己想象中要快得多,如風一般轉瞬穿過人羣,眨眼就來到自己身後。清卿還沒張口打個招呼,那人就毫不見外地一把拉住清卿胳膊:
“少俠,一起去飲幾杯吧?”
清卿搖頭:“不行。”
“這是爲何?”
“我……”低頭猶豫了片刻,清卿打定主意,張口道,“我明天還有別的活兒。”
“嗨,這算什麼!”這不知名的黑影一聽,露出個大咧咧的笑容來,“明天誰還沒有活兒?就是要今日最後一夜,纔要痛痛快快,飲他個不醉不歸!這叫——人生得意須盡歡!”
聽得這弟子爽朗一笑,清卿本已將手擡到半空,就快要甩掉那隻緊緊抓着自己的胳膊。陰差陽錯間,不知爲何,清卿竟也生出一絲不尋常的念頭。
與他一同飲幾杯又如何?
反正自己也沒打算明天就和箬先生一較高下。
見清卿神色轉變,把面貌隱藏在面具之下的天客居弟子也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齒,二話不說就拉着清卿快速奔跑起來。清卿這才發覺,方纔那一羣人已經離開臺邊許久,此刻不知已然前往何處,只留下這一人要把清卿也帶去。
他們在街角河岸遇到其他穿黑袍的同伴,是不是也這樣一見如故?
狂風疾奔之間,清卿本想張口問問這位少俠的名姓之類,卻被狂風灌滿了喉嚨,怎麼發不出聲。這人腳力甚快,比之清卿未受重傷之時還要快。清卿只得任憑他一路拽着自己的胳膊,閉起眼,不知自己要被拉到什麼地方去。待到風聲漸小,清卿才難得問道:
“少俠,這是要去何處?”
“蕊——心——塔!”少俠也在風聲中,拉長了嗓子回答道,“幸好方纔遇見了你,否則少俠就要錯過今天晚上了!”還沒等一頭霧水的清卿繼續問下去,他便接着道:“掌門與箬先生許久未見,今日,要宴請天客居——”
後面說了些什麼,恐怕這位少俠自己也沒聽得清楚。只是不知道爲什麼,他覺得身後同伴的手,在自己胳膊上抓得更緊了些。
塔中正廳已然坐了許多人,放眼望去,清一色都是黑袍長劍,有人甚至都忘了把面具摘下來。這茫茫黑影中,唯有細微之處才能看出些許差別:
衆人的黑袍之上皆繡着西湖的弦紋。清卿依稀記得,箬先生的袍子上繡着四紋。像是天客居中年紀稍大、資歷也久的老人,通常繪有三紋。而安歌、任思淵這些從小跟隨在箬先生左右的弟子,盡皆繡了雙紋。
其餘的大多數衆人數不勝數,便都與清卿一樣,袍擺上繡着細小的單紋。
清卿跟隨衆人進得塔中,只覺得面具壓得自己呼吸難受,便一個順手摘了下來。誰知好巧不巧,自己露出臉的一瞬,和不遠處任思淵的視線撞了個正着。
此時再把面具重新戴上,只怕已來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