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翻雅 >第一百六十四章 知遇之恩
    車軲轆咯吱咯吱地響個不停,在偶有石子的青石板路上微微顛簸。車前面是六匹毛色雪白,整齊劃一的月牙馬,身姿如月,輕蹄踏雪。清卿認得這六匹中的四匹曾經是沈將軍出門時威風凜凜的坐騎,如今將軍府一朝倒下,這等難得的月牙馬自然被掌門收在自己手中。

    清卿還記得行刑那天清晨,一衆將軍們被五花大綁,按成一排跪在斷頭臺邊。大多數皆是妻兒在旁,甚至還有那六七歲不知事故的頑童,擡起頭,嘻嘻哈哈地和劊子手笑個不停。

    劊子手一言不發,盡皆默契地轉過了頭。

    唯獨那火爆脾氣的寧英丞不願服氣,一路走過,沿街大罵不停:“我等一輩子跟在掌門身邊,別無二心!皇天后土,實可共鑑!那姓箬的纔是爲禍西湖,害得掌門聽信讒言……”後半句話沒來得及罵完,就被一衆黑袍弟子按翻在地上,口中塞滿了碎石子和破布條。英丞口不能言,卻依舊咿咿呀呀地叫着,怒發豎起,眼睛睜得如銅鈴般大,血管絲絲突起,簡直快要爆裂開來。

    除此之外,便只剩下玄茗孤單一人,妻子秋兒已然不在身旁。

    箬先生立在遠處的高臺之上,而清卿自己只能從先生身後,露出半個人影來。即便如此,玄茗仍是模模糊糊地看見了自己,用力立起身子眯着眼睛,朝着箬先生的方向望個不停。

    清卿並不說話,只是雙臂合攏在胸前,作了個懷抱嬰兒,哄唱入睡的模樣。

    玄茗立刻心領神會,甚至微微笑了一下。有一瞬間,清卿甚至想,玄茗能與秋兒團聚,反倒是自己求之不得的事。三四年來,立榕山的下落音信全無。一想到自己和師父或許天各一方,或是已經陰陽兩隔,清卿都覺得度日如年,時時止不住地煎熬。

    而自己那雙眼,早就哭幹了淚珠子,生生哭成了一雙淚眼。有時流淚過度,清卿都會覺得眼前天旋地轉,迷迷糊糊地看不清楚。

    令箬冬有些驚訝的是,還沒等到行刑的最後一刻,清卿便一言不發,轉身離去。身旁有弟子想攔,卻被箬冬打了個手勢制止住。

    清卿害怕自己當真看到最後一幕,就會失去忍辱負重的勇氣。

    在那之後,清卿在瑤光殿之外跪了好久,一直等到火辣辣的日頭都藏在羣山之後。清卿本以爲自己會站起身,衝入殿中,像自己十六歲那年一樣掀翻了這個殿落。但事實上,自己彷彿被日光曬得麻木,愣愣的一動不動,直到溫黎從身後走來,向自己伸出一隻手:

    “林姊姊。”

    “與姊姊闊別多日,姊姊的確如箬先生所說,變化不少,令人刮目相看。記得姊姊當初冒冒失失便燒了先掌門的開陽殿,今日卻懂得棄暗投明,歸降順服的道理,實屬難得。”

    “在下除了燒開陽殿,還沾着掌門兩位親人的血。”

    “姊姊想說什麼?”出乎意料地,溫黎挑起眉毛,意味深長地笑道,“古今君主,唯有任人唯賢四字最難得。如若先掌門知道姊姊誠心悔罪,爲今後的宓羽西湖盡忠效力,想必九泉之下,也會欣慰的吧。”

    聽到此處,清卿心下不得不嘆口氣。論言不由衷,能屈能伸的本事,自己和溫黎簡直差了一萬八千里。溫黎看似沒有那火燒開陽殿的膽量,但今日卻端坐自己身前,看着一個令狐後人俯首請罪。

    難怪他小小年紀,便在西湖掌門的位置上坐得穩穩當當。還一口氣收服八音四器,江湖上下心悅誠服。

    “姊姊要知道,如今江湖上下看似民心一統,實則蠢蠢欲動,想要以卵擊石者多矣。反抗逆勢之聲,屬北漠最爲浩大。用不了幾日,黎便會與箬先生一同出行,爲的就是降服北漠舊臣,徹徹底底一統八音,重振溫康皇帝的盛世氣象,爲江湖上下用絕後患。”

    清卿靜靜聽着,默默垂着眼,一句阿諛奉承的話也說不出口。

    “這次出行,黎定要帶着林姊姊相隨左右,這也是箬先生親口准許。這當然要讓北漠那些頑固守舊,不知好歹的人看看清楚,唯有像姊姊這樣認清大勢所趨,方爲建功立業,名垂青史的正道。”

    大勢所趨?清卿忍不住笑了。想當初,認爲自己掌握了大勢所趨之人多矣。如今只怕黃泉者多,人世者少。

    而溫黎之所以出行帶着自己,用意已經表露得明明白白——縱然市井街巷的百姓認不得自己,難道逸鴉漠的掌門和舊臣,會不認識這個炸飛百音琴的令狐子弟?難道當初與東山交好,正在暗處嚴陣以待的立榕故人,會看不見一個令狐後人,緊跟在西湖掌門身後?

    這一步,不動兵卒而誅心。溫黎知道面前俯首帖耳的東山罪人,絕不會誠心改投門派。而這一亮相,無非是要切斷清卿的後路耳。

    現如今,清卿和李之煙,正一左一右地立在溫掌門身後,隨着車輪的顛簸起起伏伏。

    這六馬並行的大車比之於當初玄茗的馬車,更是華麗敞亮了許多。這些白馬雖然一如既往地昂着腦袋,但心中定然也知道,身後車中的人物比當初尊貴了千百倍。玄茗的車雖說白馬紮眼,但他自己畢竟不敢違了老祖宗清廉節儉的意願,從未在車身上過度奢華。

    那些馬兒重新歸了溫掌門之後,身後的大車也與先前大不相同。兩側的車輪足足有一人高,軲轆打磨得厚重光滑,連輪上的花紋都請了工匠精雕細琢,簡直是世間難得的寶物珍品。整輛車徹底敞開篷帳,掌門端坐正中,身旁有侍女二,護衛四,車伕六一同立在車中,讓西湖百姓將掌門的威嚴看得清清楚楚。

    別看溫黎面龐仍有幾分稚嫩之氣,那擡手迎接平民衆人蔘拜的模樣,和先前的溫弦簡直是一個模子裏雕刻出來的。

    之煙有時候會側過頭來,看向清卿站立的方向。如若正巧撞上了清卿的目光,甚至會靦腆地笑一笑。看他那副溫婉模樣,竟像是已經忘清了這令狐氏和父親姊姊的恩怨糾葛。

    清卿偏過頭,忍不住想,如之煙這般輕易地解開心結,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

    正出神間,那馬車忽地一歪,似乎是六匹馬之中的一匹怎的崴了蹄子,一下子支起腿來,害得其他幾匹馬沒能留神,失控衝了出去。幾個天客居弟子充當的護衛,頃刻將掌門圍在中央。而車伕們嚇得不知所措,連連抽打馬匹,反倒驚得馬兒們連連嘶鳴。

    清卿見狀,下意識地便要衝到前面去止那馬,生怕整輛車被這一拉扯,徹底撕成兩半。誰知自己幾步來到車邊,剛要伸手要去拉那繮繩,去見另一隻粗大的手掌快了一步,一把攬過最邊上那馬後背上的繩子,用力一扯,生生憑着人力止住了馬兒前衝的勢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