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翻雅 >第一百六十六章 潤雪浸沙
    在原地愣了幾秒,清卿這才反應過來安歌究竟要做什麼,一下子來了力氣,奮起掙脫那兩個弟子的胳膊,眼看便要衝到安歌身前去。待清卿聽到身旁的風響時,回身早已來不及,任思淵的一隻大手牢牢捂住自己的嘴,而另一隻手同時點中了自己後背的天宗穴,隨即伸手一攬,連着胳膊帶身子就將自己往外拖。

    “放開——”清卿本想吼叫,結果只是“唔唔唔”地發不出聲。

    直到二人離那大帳足夠遠,思淵才放開手,喘口氣:“你現在好大的力氣。”清卿二話不說,一伸腿便絆在他身後,隨即胳膊一撞,一豎“萬歲枯藤”不偏不倚落在思淵肩頭。任思淵還沒來得及長處一口氣,便又被清卿摔倒在地,嘴裏還差一點閃着了舌頭。

    “士可殺不可辱,這句話可是你師姊自己說的!如今風水輪流轉,怎麼一個個都……”眼看着清卿嗓門越來越大,思淵趕忙做個“噓”聲的手勢,壓低聲音道:“好姑奶奶,求求你快小點聲吧!”

    清卿一腔怒火堵在胸口,看着思淵拿眯起眼皺着眉頭的神情,知道他方纔拉自己離開,本是爲着自己的好——如果讓安歌出手,指不定自己今天早上還能不能爬起來呢。想到此處,清卿更是憋悶不已,只好一腳踏在地上,揚起紛紛黃沙隨風飄散。好巧不巧,那風正是要吹響任思淵躺着的方向,只見沙塵劈頭蓋臉,全都蕩在思淵的口鼻之中。

    見他這副神情,清卿多少有些歉意。只是並不願拉他起來,反而把腦袋一偏,再不做聲。

    “我五歲時候,心中明明知道自己保護不了師父師姊,便只能把師父的白玉簫平平安安帶回山上。誰知到了十六歲,我空練出一身八音會狀元的功力,還是救不回整個立榕山……現在這日子一年一年過去,你們先生都有了一統江湖的本事,但我卻連自己的師承術法也留不住了……”

    清卿越說越剋制不住,立在原地,不顧滿臉沾着黃沙,淚水一串一串地往下流。

    見狀,思淵站起身,卻一時不知該如何安慰。這個從小長在天客居的弟子心中明白,如若說先前掌門對清卿是恨意報復,今日此舉,要清卿更名改姓,投在西湖門下,已然無非是刻意折辱。

    這等結果,怕是換作自己,也要忍不住一頭撞死在牆上。

    更何況清卿現在還帶着個孩子——一個剛剛覆滅的將軍府留下來唯一的女兒。有這個孩子在,清卿連一死以成全氣節的機會都沒有。

    古往今來,捨生取義,苟且偷生者皆不在少數。而苟且偷生,何嘗又比舍生取義更容易?

    想到此處,思淵伸出手,試探在放在清卿肩頭。見清卿不動,思淵便小心地走近一步,輕聲道:“清卿,姓名在他人,而氣節在自己。只要你願意,即便日久長在西湖,也沒人能阻止你矢志不移……”說到此處,不料清卿突然緩緩回身,臉上還掛着一個眼神空洞的笑容。

    思淵被她這副神情嚇了一跳。清卿一偏腦袋,笑道:“倒是我忘了,那個叫令狐清卿的人,早就摔死在立榕山下面了。”說罷,留下任思淵一個人在原地,自己則深一腳淺一腳,一步步挪回到那薄薄朦朧的沙塵之中。

    第二天一早,清卿在泉水邊照着自己倒影,確保自己神色面容與尋常無異,這才如一個普普通通的侍女般,進到溫黎的帳子中。李之煙已經照顧掌門更衣完畢,靈活的雙手在溫黎腰間的腰帶系得整潔漂亮。溫黎見清卿來,頭也不回,語氣中卻帶着幾分戲謔之意:

    “林姊姊,昨夜抓叛賊立功辛苦,沒休息好吧?”

    聽聞此言,清卿一絲一毫的不悅也沒有流露,直接忽視之煙那詢問的眼神,走到溫黎身後拂了一禮:“爲掌門分憂,是在下分內之事。”清卿這樣說,反倒是溫黎有些奇怪,臉上流露出一絲惡作劇沒能得逞的,孩童般的煩躁。隨即沉下嗓子,有些不耐煩地道:“姊姊現在是天客居的弟子,在本掌門面前要自稱‘臣下’,在先生面前要自稱‘弟子’。怎麼這樣簡單的規矩都記不住?”

    “是,臣下記住了。”

    溫黎一下子側轉過身,鋒利的目光如尖刀一般停留在清卿臉上,許久不動。而清卿只是保持着那拂禮屈膝的姿勢,一言不發。李之煙看見二人這平靜之間卻針鋒相對的模樣,手中只剩下最後一顆釦子,卻也不由得停下了手裏的動作。彷彿清卿表面上越是順從,那濃烈的火藥味,越是迫不及待地在二人之間蔓延開來。

    只見掌門眯起眼,冷笑一聲:“今早會有北漠的舊臣和幾個塔家王來見,姊姊就跟隨在本掌門身後,迎一迎這些難得歸降的貴客。”

    “是。”

    “即墨氏是逸鴉漠原先的掌門,姊姊應該認識吧。”

    “臣下認識。”

    “那就好。”溫黎眉目間的冷笑舒緩下來,眼神卻冒出更凌厲的光,“今日就要讓北漠之人好好看看,像姊姊這立榕山的後人,都已然棄暗投明,歸順西湖了。你我君臣,給那些頑固不化之輩做個表率,如何?”

    “全聽掌門吩咐。”清卿也擡起眼,露出個溫和順從的笑容。

    待李之煙和清卿二人一同跟隨溫黎掌門出門時,清卿才意識到,宓羽西湖如今的盛況,當真不是昔日的立榕山可比。東山隱居避世,山中不過一個掌門幾個弟子,便能算得上一個不可小覷的門派。而放眼這西湖帳外,一頂頂結實的帳子如羣星般點綴在沙漠之中,隨架而來的侍者隨從各自忙碌,顯得茫茫無垠的黃沙地界竟十分擁擠。

    掌門出行,五步一隨從,十步一侍衛,盡皆是昂首挺胸,一表人才。

    能將數也數不清的奇人異士聚集麾下,想必箬先生當初未雨綢繆,費足了心思。想當初天客居帶着這些弟子能人日日演練的時候,清卿和子琴還在四方遊歷,師叔也和夏棋士悠然下棋罷。

    只見溫黎揮一揮手:“用不着這麼多人都跟着。除了天客居的,其他人都回去吧!”

    “是!”兩側的侍衛整整齊齊地踏出一步,便是這一步的氣勢,已然頗具地動山搖之感。隨即“嘩啦”一聲,各自寶劍回鞘,隨即“刷”地向掌門低頭行禮。放眼望去,這兩條長龍般的隊伍中,無一人或快或慢,或轉頭或猶豫。這些侍衛動作整齊劃一而乾淨利落,喊聲震天,絕不是一朝一夕便能練出來的。

    一絲敬畏之感油然爬上清卿心頭:“箬先生劍術出衆,治軍有方。溫掌門得此人,何愁江湖不統,四海不平?”

    一直到清卿跟在溫黎之後,進了正殿,那浩大而嚴肅的畏懼感仍揮之不去。西湖的臣屬早已列坐兩側,清卿放眼一望,大多是江湖上有名有臉的大家人物,亦或是須發蒼蒼的耄耋老者。這其中並不止是西湖舊派,有許多竟還是清卿曾見過的南林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