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翻雅 >第一百九十章 萬象更新
    疾馳之間,清卿胯下之馬似乎感覺到了什麼,忽地揚起前蹄,險些將清卿摔下馬背。隨即便死死地定立在原地,不論清卿怎麼催促,一步都不肯繼續走了。

    細聽四周,果然風聲嗚咽,雷聲隱隱,雲層中迴盪着撕裂的哀鳴。

    狂躁的夜風彷彿一隻大手,狠狠揚起一把黃沙,又重重摔落在地。隨着一把又一把的沙塵被揚起,散亂的細沙凝聚成沙浪,升入百尺高空,衝着大地狂暴肆虐。

    刺骨的晚風推着沙浪,不斷向一人一馬涌來。

    黃沙每前進一步,那老馬便馱着清卿後退一分。黃沙旋成浪潮,飛濺在人身上和馬臉上,逼得他們只得一寸一寸地向後退卻。可無邊的黑暗已然將整個逸鴉大漠全然籠罩,不論怎麼退,都無法重新尋得日月的光芒。眼前的風暴就像是掌管着北漠萬千生靈之神,要將這幾個惱人的闖入者,通通驅趕到死無葬身的地方。

    這場風暴如同一隻沉睡的巨獸,終於一朝甦醒,定要將天地攪動出一片混沌,才肯罷休。

    與此同時,另一邊的安歌也在這狂風凜冽中不斷掙扎。栗色大馬一次次想要在塵沙中立穩身子,可細瘦的四蹄怎麼也扛不住疾風拍打,只得深一腳淺一腳地在塵埃中胡亂奔走。安歌本想張口大喊,奈何一擡頭,粗糙的黃沙就全然灌入了自己的口鼻之中。幸而那大馬能通主人靈性,一聲嘶鳴,遠遠地穿破沙塵,散到了百里之外去。

    眼見這高頭大馬已然要抵禦不住這風浪掀天,安歌索性下了馬,把繮繩在手腕上緊緊地纏住幾圈,憑人力拽馬行走。只是安少俠畢竟年輕,縱使內力再爲深厚,也難敵亂風沙塵之力不斷變幻。向前一步,安歌本想憑着內力與身前的強風抗衡,怎奈何風向一轉,自己毫無防備,登時便要撲倒在地。

    就在身子騰空之時,一隻手穩穩扶住她臂膀——正是清卿聽到馬鳴聲趕來,這纔將安歌平緩地拉回地面上。

    此時此刻,風塵仍沒有止歇之意。但二人仍是牽着馬,相扶並立,毫無退縮之意,只是在漫天黃沙之中緩步前行——

    既然安歌出發之前,已給箬先生留下了謝罪遺書,那她二人本就不是爲着貪生怕死而來!

    然而,前行路上流沙遍佈,又談何容易?不知走了多久,清卿忽然覺得腳下一空,隨即便整個人向前撲去。沙浪流轉之中,清卿覺得自己怎麼也立不穩身子,反而要迎風騰起,被狂風捲到半空中了!

    慌亂之中,清卿一伸手,竟探到了老馬顫抖的脖子和微微的喘息——原來在漩渦之中,金馬已然站住了身子,此時穩穩挺立,如老樹般巋然不動。

    “不愧是星星!”清卿心下驚惶未消,劫後餘生之中,忍不住默默讚歎。隨即緊緊抱住馬脖子,這才擋住了陣陣沙浪的拍打,沒直直飛到夜空中去。

    風沙一陣又一陣地襲來,先前清卿雖也在北漠遇到過喫人的沙塵,卻從未聽到過天地這般驚心動魄的嘶嚎。自己靠在老馬身上,閉起眼,似乎是被震得昏了過去。風聲咆哮中,清卿終於聽得安歌低聲呼喚:

    “林清!快醒醒,千萬別睡!”

    清卿猛地驚醒,不知自己剛纔半昏半醒地立了多久。此時的二人在靠近風暴中心之處,沙塵反而止歇不少,才終於容得清卿從懷中掏出短笛,握在手中。

    清卿深吸一口氣,讓冰冷的笛身慢慢感受着手心的溫度。

    擡起眼四下一望,眼前景象驚得清卿呆住了——天崩地裂之間,那由百尺沙塵自行構成的無影屏障不斷被自己身後的烈風撕成碎片。滾滾黃沙席捲漫天,昏暗之下,天地景象盡被遮蔽,更是看不到絲毫微光。看着支離破碎的殘風沙浪,清卿看向安歌,默默點了點頭——

    天機不可失。二人捨命出行,正待此刻。

    “蒼穹獨立一夢仙,幾度落英過碧天。”

    正是在這風沙晦暝、寸草不生之處吹笛,清卿才能漸漸感受得到曲律中蘊含的蕭瑟荒涼。那“蒼穹獨立一夢仙”之句,驟然聽之,有着“夢仙”的恣意向往。可這夢仙卻“蒼穹獨立”,浩然寰宇之下,唯有孑然一身煢煢獨立,縱是成仙,又是何等的孤寂?

    亦或者說,若是唯有成仙方能獨立,又何嘗不是一種更深的落寞?

    緊接着,悠悠笛聲一轉,清亮的音調慢慢變得黯淡無光。“幾度落英過碧天”一句,好似方纔那獨立的先人,此時正站在繁花樹下,看着微風吹走無數落英,劃過碧天如水,垂影晴光。

    此時九天之下,唯有他一人還能看到落英如雨,卻終究抵擋不住和風起落,只好眼睜睜地看着那落紅飄散,被一片片帶到天地盡頭。

    此曲是何人所譜,曾被何人所奏?孤傲獨立之間所描繪的,又是誰的心境?

    許是笛曲寒涼的緣故,清卿只覺得狂風之中,自己的雙手正在不斷冰冷下去。可週身卻涌來一陣融融暖意,似乎是在被晴朗的陽光環抱——微微睜開眼,原來是安歌從背後緊緊抱住了自己,還將二馬的繮繩攥在手心。

    這笛曲盪漾在夜空,定然是鑽入了安歌腦海,開始散落那無邊無際的虛空夢境。

    先前吹到這一句時,安歌便像是被攝了魂一般,全然變成了另一個人的樣子。此刻,清卿已然分不清在身後抱着自己的安歌,是微微沉睡、陷入夢境;還是被笛聲攫取了心智,失去了在沙塵中的所有記憶?但不論如何,有安歌抱着自己,清卿心下反而安下心來——

    這樣,無論笛聲將二人帶到何處,安歌都不會像南嘉攸和任思淵一樣,一轉眼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待得心神平定,清卿便重新閉起眼,徐徐吹出此曲的後兩句:

    “一身鐵甲還英魄,明月長眠丘水間。”

    是誰鐵甲裹屍,英魄長存;又是誰寄情丘水,仰天長眠……

    這笛聲飛入風聲之中,抗衡磨合,終於漸漸融爲一體。悠揚的笛曲漸漸弱下來,四周的風沙也彷彿受到了召喚,在清卿二人身周蕩着微小的漣漪。

    直到曲終音散,最後一個音符落下,那沙塵的咆哮嘶吼之歌也終於落下帷幕。

    清卿放下短笛,卻不睜眼,只是凝神細聽周圍的響動,任憑一曲終了時的旋律繼續縈繞在半空中。可這天地之間似乎已是風塵止息,縱是側耳細聽,也尋不到任何一絲黃沙飄落的痕跡。

    閒時風落,往事成空。

    雙臂微微顫抖着,清卿不由得又握緊了那短笛,呼吸急促間,慢慢睜開了眼——

    眼前的逸鴉漠,此刻萬象更新,清卿不由得看得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