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翻雅 >第二百一十九章 再不分別
    “現在,少俠算是明白了吧。”唐燁知見得這西湖後人反應過來,終於如釋重負地嘆了一口氣,“少俠先前不是說,那棋士在幻境之中,向幾位少俠說了不少有關故去溫掌門的壞話讕言?這正是偌大棋盤中最不起眼的一步——假癡不癲。”

    “那棋士滿口胡言說着,看似漫不經心,實則卻掩過了幾位少俠的耳目,另有所圖。”

    聽燁知解釋到此處,清卿不禁皺起眉頭,順勢思考:“在下先前以爲,所謂的胡言亂語,不過是那老兒軟硬兼施的計謀罷了。若是天客居幾人生出了動搖之心,那便能爲他所用;否則,也只能將我等用幻境困住,亦或是開動機關,令在下與南將軍陷入地底迷宮。只是如今看來……莫非那老兒言語之間,莫非還藏着其它玄機?”

    “正是如此。”白面書生點點頭,“少俠不妨細想:那位棋士能想到今日,定然是做足了準備,句句所言必不會毫無根據。而這些鑿鑿有據之言,正是潛移默化地爲幻境中人種下的一顆種子。”

    “如少俠方纔所說,若是那假巫師能僅用三言兩語,就說服幾位少俠一同謀叛西湖,自然是最好不過;但如若不成,他有備無患而在此留下的後手,纔是此計的真正高明之處。”

    “何以見得?”

    “且請少俠試着假設:幾日之後,北漠這些烏合之衆並不是西湖敵手,而天客居幾位弟子也都重返西湖。這些弟子剛剛經歷了大風大浪一場,回到宓羽地界後,又怎會那麼容易忘記自己聽到過的話?尤其是當他們每每回憶幻境之時,定會有意無意地思考,那黑袍巫師當年所言,真相如何,又究竟有幾分可信——畢竟,從八音會到立榕山,那老兒口中的樁樁件件,可都不是空穴來風啊!”

    “原來是這樣!”幾句解釋,頃刻令清卿醍醐灌頂,“若是西湖後人長久將這些事放在心裏,豈不會生出對先掌門的懷疑和積怨?若是再說與旁人知曉,那恐怕……”

    隨着清卿的聲音漸漸小了下去,那“笑面書生”便點點頭,肯定了她的推測:“正所謂,民積怨則國積怨,民心動搖則軍心動搖。就算那老兒今日‘策反北漠,踏平西湖’之計一時不能得逞,待到長久之後,也定會有人捂不住口子,將這些事全然揮灑出去。到時候民怨沸騰,溫掌門朝內無可用之才,朝外無征戰之兵,只怕用不着叛賊出手,西湖統率天下的局面,就要自我了斷了……”

    二人一言一語,推斷到此處,清卿忍不住在黑暗中瞪大了雙眼——自己本以爲,那吳老兒無非是看不慣即墨掌門和逸鴉後人在西湖來客面前受辱,這纔對幾個天客居弟子威逼利誘,要求箬先生收兵還朝。可現在看來,那不過是棋局中的一角罷了。

    而正是這一角,將爲棋盤正中的西湖覆滅之戰埋下最關鍵的伏筆。

    在這荒無人煙的黃沙大漠中,那創造“舞象三局”之一的吳兌老棋士,竟生生把那棋局下了江湖這滿滿一盤。如若事成該如何一鼓作氣,而事不成又應如何暫避鋒芒……這幾條最不顯眼的溝壑,正在清卿的腦海中,展現出一座深埋於幻境、巍然屹立的高山。

    “想不到,那老兒都到了鬍子快比頭髮長的年紀,還有這般深謀遠慮,在江湖攪一把渾水的雅興!”清卿默默想着,心下回憶起這流沙地下的種種,覺得自己實在不願與那樂於謀篇佈局的白鬍子老巫師繼續糾纏。既然江湖這般腥風血雨,那走路都不穩當的老傢伙還非要湊個熱鬧——那不妨便由他試試,看自己和箬冬箬先生究竟誰的心眼子多。

    身處在遍佈暗流的江湖漩渦中心,清卿卻滿心想着跨過眼前這道詭異的木門。只要令南嘉攸活見人,死見屍,自己便能早日離開這危機四伏的北漠,更能離這些翻雲覆雨的江湖動盪遠遠的。

    驀然之間,清卿猛地想起燁知方纔的一句話,便轉過頭問道:“這老棋士千謀百慮,沒安好心,和我東山的靈燈節又有什麼關係?那老兒早不反晚不反,做什麼非要算在令狐氏的靈燈節頭上?”

    “這些細節,恐怕只有親口問問那位棋士,才能知曉。”口中雖這麼說,但燁知眼神中依舊有些迷離,似乎仍在思考着什麼,“依小生之見,此人選定靈燈節一日召集北漠衆人提燈而來,決不是單單爲了轉移視線,更不是異想天開的巧合。小生以爲,這倒更像是在‘明策北漠,實立東山’!”

    明策北漠,實立東山……原來如此!

    回想起嘉攸先前所說,那假巫師在幻境之中說出有關溫先掌門的樁樁件件,似乎都是在指責西湖的不是。但仔細咀嚼起來,倒更像是在爲東立榕山鳴不平。不知什麼緣故,這老兒定要借這些北漠之人的手,來算清東山的賬。

    這筆血海深仇,真的是個久不出山的老棋士能算清楚的麼?

    “若是小生猜測得證,那少俠……還要進去麼?”見清卿雙眼迷茫,似乎思緒遊走,唐燁知不願打斷她思路,便小心翼翼地出聲道,“事態至此,不論這吳兌老兒一開始懷着什麼或好或壞心思,現在也已經算是幫着東山令狐氏,抗衡一家獨大的溫氏後人了。那麼……”

    清卿明白了他話裏話外之意,卻彷彿沒聽見一般,並不接話。無奈之下,燁知只好自己把後半句說完出來:

    “那麼這位東山遺孤在此時,是要繼續做天客居的林少俠呢,還是做回自己原本的令狐少俠?”

    毫不意外的是,對唐氏書生這一問的迴應,又是一陣無盡的沉默。若換做三年之前,這簡直是清卿根本不必思考就能得出答案的問題。那時正是自己最爲氣盛的年紀,而對於那鮮血和大火組成的仇恨,記得也更爲清楚……

    但現在不同。現在“笑面書生”當着這位東山遺孤、令狐女俠的面,要她眨眼之間回答出這個問題——清卿當真做不到。

    回憶那假巫師走過的每一步,令狐清卿毫不懷疑,自己定然不會甘於忘卻那座四季蒼翠,卻在火海中被夷爲平地的立榕山,也不可能眼睜睜看着溫黎和箬先生獨統八音四器,卻將東琴、南簫、北笛都從史筆之下通通抹去……如若沒有這個吳兌老兒,自己在將來的某一天,是不是也會學着深謀遠慮,重新開啓一場延伸到整個江湖的棋局?

    而現在,吳兌棋士搶先開啓了這盤棋,宛若一個大好的機會擺在令狐後人的眼前,清卿卻絲毫也沒有踏入此局的動心。

    自己現在只是想着,把南嘉攸帶出迷宮之後,再去找找天客居其他幾人……

    這樣的想法聽起來,全然沒有半分東山弟子的復仇樣子,反倒像極了西湖一個普普通通、名爲林清的江湖中人,一身術法足夠保全自身,只是淡淡地遊走在那山河紛亂的邊緣。

    自己這副樣子,真的還是曾經的那個令狐清卿麼?

    唐燁知一定要自己在這片刻之中給出答案,而這分明是無法做到的事。清卿心下清楚,自己沒有“笑面書生”那神機妙算的本事,也沒學過羅先生預測吉凶的術法,不知道此刻的自己,應該走上哪條路纔是對的。

    自己甚至明白,再過五年十年,這個問題,恐怕依然沒那麼容易能回答上來。

    眼看着唐書生的眼神在一旁無聲地催促,清卿一言不發地邁開步子,大踏步向着那道詭異的木門走去。燁知見狀,趕忙跟上幾步,正出聲想攔,卻不料清卿突然停下了腳步。緊接着回過身,雙眼緊緊盯住了黑暗中那熱烈燃燒着的火苗,緩緩道:

    “這次,在下跨過此門與那吳老兒作對,算不算違背江湖道義,還暫且不知;但若是在這一步之遙之處見死不救,卻正是失卻了清卿本心。”

    話語之間,清卿神色甚是認真,倒像是在與火焰之中的什麼人對話一般。見她神情嚴肅,字字有力,唐燁知也不敢出聲打攪,只好立在一旁,靜靜傾聽。沉寂之中,只聽清卿接着言道:

    “我等東山後人,‘不赴太平史筆,不辭水火微塵’,無論走到何處,都銘記於心,萬不敢忘。此時在這逸鴉漠黃沙之下,弟子雖只救一人,卻絕不敢因此加以輕視,更不敢拂袖離開而荒廢祖訓。是故弟子定將踏過此門,以求尋回南嘉攸下落。”

    “如若那吳兌老兒不過是假借東山之名而勾結逸鴉後人,叛反西湖,弟子便只求遠離其浩蕩紛爭。將來有朝一日,若能回到立榕地界,便依舊如從前一般閒居世外,再不出山;但若此棋士當真有爲令狐後人報仇雪恨之意……”說到此處,清卿驟然一頓,似乎深深吸了一口氣。

    “若此人當真能爲東山弟子報仇雪恨,弟子便請先祖在上,降下烈火焚身之罪,以懲弟子今日叛門救賊之過失。”

    說罷,清卿以火焰作靈燈,輕輕跪在地上,向那燈火中的身影深深叩拜。

    而燁知立在一旁,看着眼前的令狐遺孤俯下身去,似乎倏地讀懂了她心思。一時間,燁知竟有些觸景生情,想到自己師門遠在碎瓊,心中也不由得泛起陣陣感傷。隱約之間,這書生聽到清卿低聲說着:

    “靈燈佳節,弟子不能共赴黃泉之下,侍奉師門左右,深感遺憾。願弟子與師父重聚之日,相貌不改,容貌依舊,能一同魂歸故里,再不分別。”

    說罷,清卿站起身,毫不猶豫地回過頭,向着更深處的黑暗走去。  「感謝大家支持!明晚不見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