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青村小學的辦公室裏,爐火周圍散發着陣陣熱氣,蘇曉雅坐在牀邊,望着窗外自言自語道:“山靈爲渠也放顛,世界幻入兜羅綿。”
何立揚坐在火爐邊搓着雙手,面帶微笑感嘆道:“大才女又在吟詩!”
蘇曉雅扭頭看了一眼何立揚,眉心皺在一起,發愁地說:“雪景雖好,卻擋住了我回家的路。”
“那就等雪化了再回。”何立揚擡眼望着她說。
蘇曉雅扶了扶眼鏡,說:“學校都放假了,不回家你給我管飯?”
“管,我給你管!”何立揚嬉笑着說道。
蘇曉雅臉頰上的高原紅更加深沉,她扭過頭,撅起嘴說道:“誰要你管!”
何立揚從火爐旁站起來身來,一本正經地說:“你要真想回家,那我現在就去送你。”
蘇曉雅沉思片刻,嘆了一口氣,說道:“還是等明天吧,路面上的雪會化開一些。”
“那,今天下午去我家喫飯?”何立揚避開她的目光,小心地問道。
“呃……”蘇曉雅略顯猶豫,她倒是想去,只是現在他們關係未明,這樣突兀地去了,萬一讓村裏那幫愛嚼舌根的婦人看見,指不定會對她說三道四。
何立揚看出她的心思,認真地說:“喫頓飯而已,管那麼多幹嘛。”
不容蘇曉雅反駁,他便推開門:“走吧,我讓我媽做風乾羊肉剁蕎麪,驅寒暖胃,保證你愛喫。”
蘇曉雅見狀,也不再推辭,跟着何立揚出了校門。
二人踩着積雪,跨進院門,何田田看到兒子身後跟着蘇曉雅,表情一怔,蘇曉雅含羞地喊了一聲“阿姨好”,她的臉上立馬泛起笑容,熱情地把蘇曉雅招呼進窯洞裏。
不多時,一碗熱氣騰騰的風乾羊肉剁蕎麪端上桌來,香氣瞬間瀰漫在窯洞裏,蘇曉雅暗自嚥了咽口水,在他們母子二人的盛情下,端起碗小口小口地喫着。
蘇曉雅注意到,何田田時不時拿眼睛瞟着自己,以前她們也見過面,但今天,何田田從未像以前一樣神態自然,她的眼神裏充滿了打量,讓蘇曉雅顯得更加拘謹。
不過,何田田雖然眼神裏打量着她,但臉上泛起的熱情笑容從未消失,讓她不由得想到了自己的母親。很快,她便大方自然起來,三人一邊喫一邊閒聊着生活中的一些瑣碎。
飯後,二人回到學校,何立揚擔心她一個人住害怕,想要叫村裏的的小學生陪着她,蘇曉雅笑着說:“不用,我約了有雷家的姐妹花陪我,既能和她們說說話,還能享受她們悅耳的歌聲。”
蘇曉雅所說的雷家姐妹花是村民雷世文家的一對雙胞胎姐妹。姐姐名叫雷晶晶,妹妹喚作雷婷婷,倆姐妹不僅模樣長的俊俏,還酷愛唱歌,尤其是陝北民歌,無論是高亢激昂還是我婉轉低吟,她們倆總是張口就來。
高考前,姐妹倆商量好同時報考音樂學院,最開始,雷世文是支持的,可向侄兒雷東昇、大妹雷世鳳、小妹雷世芳及妹夫李樹國諮詢後,得知學費比一般大學要貴上二倍不止,便斷然拒絕了兩個女兒的請求。
倆姐妹鑑於家裏的經濟條件,無奈之下,只好服從父親,上了一所普通二本院校,選擇了他們不喜歡的專業。
好在姐妹倆生性活潑,學校一旦有什麼文藝活動,她們倆都表現的特別積極,很快,她們的美妙的歌喉就得到了大家認可。這才讓她們沒上音樂學院的遺憾減少幾分。
今年學校放假提前了幾天,雷家姐妹花也就早早地回到村裏。
說到雷家姐妹花的歌聲,何立揚不自覺地哼出聲來:
亮一亮那個嗓啦子我定一定那個音哎
我把咱們這二道圪梁唱上幾聲
蘇曉雅扶了扶眼鏡,笑眯眯地打斷他:“你先把陝北話說利索了再唱。”
何立揚側頭看向她,嘴角浮起笑意:“要不?你給咱來一個。”
“嗯哼嗯。”蘇曉雅飛快地搖着頭,“我更來不了,五音不全。”
二人說話間,來到村小學門口,蘇曉雅閃身進入校門,何立揚慢吞吞地踩着積雪往回走,不多時,身後傳來清脆婉轉的歌聲:
亮一亮那個嗓啦子我定一定那個音哎
我把咱們這二道圪梁唱上幾聲
騎好那個馬啦來穿新那個衣哎
我的那個妹啦妹哎實在美
我的個妹啦妹呀實在美
我和我那個妹妹呀哎嗨喲哎喲喲喲哎啦喲喲雙騎上那個馬
妹妹的前脯脯哎嗨喲哎喲喲喲哎喲哎喲在哥哥那脊背上爬
走過這屹梁梁哎嗨喲哎喲喲喲哎啦喲喲拐下個窪
這搭搭沒人呀哎嗨喲哎喲喲喲哎喲哎喲咱拉拉話話
啊……哎……,啊……哎……
啊……哎……,哎……哎……
馬駒駒那個撒啦歡羊羔羔那個跳哎
哪達達也不如咱們這山溝溝好哎
哪達達也不如咱們這山溝溝好哎
何立揚駐足而立,凝神聽完這首歌曲,一邊點頭一邊感嘆道:“陝北民歌真的是藝術魁寶。”
哪達達也不如咱們這山溝溝好。
對他來說,又何嘗不是呢?深圳再大再美,亦容不下自己,長青村雖然偏僻,他卻能在這裏尋得觸動心靈的情感,母親以及何家所有人、周治、康光謙、蘇曉雅,甚至村裏每一位村民,都讓他倍感親切。
突然間,他感覺到自己眼窩一熱,徹底明悟了母親當初爲什麼會選擇留在村裏,而不是跟隨父親南下。
村裏固然落後,但比起大都市的繁華,這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田園生活,更能讓人感受到生活的煙火氣,感受到家的溫暖,感受到自己每時每刻都在真實地活着,感受到身體和靈魂融合在一起,而不像大都市裏的“工具人”一樣。
他聽着村小學方向傳來的歌聲,駐足良久,雪夜裏的寒風掃過臉龐,溫暖的清淚變得冰涼,他想起了自己剛回村的時候,想起了傻笑的懷智叔,想起了咧嘴抽着菸屁股的大舅,想起了參加過抗戰的劉凱老爺子,想起了笑起來顯出小酒窩的周治和抖着肩膀康光謙,想起了在教室裏教孩子們背詩的蘇曉雅,想起了提着殺豬刀的李光東……想起了翻修公路和建果園。
再有一個月就過年了,回來半年多,何立揚沒想到他經歷了這麼多。
此時,他又想到了過世的父親孫學軍,以前的深圳,每次過年,都是他們父子二人,要不就是一桌子他不認識的叔叔阿姨。過年對他來說,談不上開心,也沒多少失落。
只是,長大一些的他,每年春節都會想起自己的母親,可礙於孫學軍的威嚴,他選擇沉默,然後藏記於心。
村裏亮起星星點點的燈光,終於,雷家姐妹的歌聲止了,“咯咯咯”的笑聲迴盪在冷寂的夜空裏,何立揚邁開麻木的雙腿,呼着冷氣緩慢地向家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