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寒霜棲月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不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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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擡眼望前,滿目瘡痍。

    ——雨,究竟是什麼時候下起來的?

    陳欺霜擡起手背,蹭下滴落在臉上的溫熱液體。溫潤、鹹腥。還有一絲令心臟爲之歡欣躍動、令胃部爲之緊縮翻騰的、甜膩的氣息。

    他將目光調轉至身後,越過懸崖斷壁,延伸至它的上空——如忽然騰起的仙境樓閣,盛劍樓八座通體透亮的玉劍樓,各守一方,鎮鎖出口,懸浮在半空,悠悠地旋轉着似劍身的碩大無朋的虛幻的樓體,放出瑩淨的,與月光暄輝相媲美的昫光。

    萬千劍氣,細密殺意,零零碎碎,流光溢彩。

    照亮了整片坦蕩的沙漠平原,也照亮了平原上面交戰雙方的每一張受困於殺意折磨而顯得分外猙獰的面孔。

    盛劍樓的崔老太太,坐在八人抗擡的藤編肩輿上,平穩的落在斷崖平臺上。

    她舉起龍頭柺杖下探,擡腳起身,老邁且古怪的笑聲如墓地內不祥的鴉鳴,森森然透着股死氣:“哈哈哈,右護法告訴正道一些不該他們知曉的內容,看來是有信心請所有的人以死謝罪了?”

    她說完,單手扶杖,鄭重的半欠身子,恭敬的應道:“——那麼,盛劍樓領命。”

    候在崖底的凌肅簫扶額慨嘆道:“完了。崔老太君生氣了。這下難辦了。造孽啊造孽,罪過啊罪過。”認真的咬破了食指指尖,以鮮血作媒,放出了飼養已久噬屍鬼,並引領天屍教衆排開了百鬼索魂陣。

    “——鬼靈逸兮雲冪冪,魂魄散兮天沉沉,夜正長兮風悽悽。”

    一時間,飛沙走石,枯草裂木,天地同悲,萬鬼哭嚎。

    滴答、滴答、滴答……

    又是一陣血雨灑落。

    陳欺霜仰面向上。

    ——是了,是季染禮。

    季染禮被束着雙手,垂吊在倒三角狀的空旗杆上。

    他的整個人猶如一灘不知被什麼粘拼起來的扭曲碎肉。白花花的膏狀物,漫着發暗發黑的紅,翻出體外。刮骨的風沙擦過,肌理分明的肉皮黏連着森白的筋骨,咔咔嚓嚓一通亂響,隨之,淋淋漓漓地滴下鮮活的生命力。

    ——以牙還牙,以眼還眼。

    受到如之前少年們同等的重創程度。他早該死了。卻仍吊着最後一口氣,倔強地不肯死。

    前方再次騷亂。本已潰散的人羣正重新凝聚起來,朝着某個方向奔騰、衝擊。

    正氣浩然的聲音,逆着人流而上,充盈着整個盲目殺戮的空間:“青城山在此!李淵清在此!諸位先走,由我們來斷後。”

    穩健的步伐依舊從容,卻又以衆人從未見過的另一種姿態展現——如炙火烈獄經久不息的烈焰深處的那抹藍,眉目皆怒。

    正東方的玉劍樓,劍氣已然耗盡。樓體千瘡百孔,搖搖欲墜。隨着“化影逐星”最後一式收招,巨大的樓體轟然墜地。

    本已陷入絕望的人羣狀似打了雞血,歡呼聲四起,難以按捺的焦灼大喊隨着響起:“李掌門快帶我們衝啊!——跟緊青城山,活捉白元奉!”

    “你們在做夢!”張至尚領人衝在了整個陣營的最前線。

    他顯然是殺紅了眼,一對兒亮銀錘舞動得如同狂風中翻飛的風車。每一錘狠擊重砸而下,立刻揚得飛起了一面砸得血肉爛碎的屍塊。

    青城山回援的隊伍一下子被劈散成了數段。

    許久不動的身軀,在聽到“青城山”和李淵清的聲音,驀地動了。

    季染禮像臨死之人最後的迴光返照,拼命地掙扎了起來。

    他在高處,邊笑邊掉淚。眼淚和着鮮血、肉屑,撲簌簌地落地:“師、師父……師父,是我給……青城……丟臉了。我對不起您。……我們能贏……只要您……殺了白元奉……白元奉他……”

    霜寒劍意驟亮驟劃過。

    墜落在地的人頭仍斷斷續續的說話:“……您別傷心……我……是去陪銘世……師兄去了。”

    陳欺霜收劍。他抓起這團殘碎肢體中唯一完好且能看的人頭,目光堅定的追隨着騎在白色駱駝上的、這無際暗黑的夜色中、唯一坦蕩又正直的亮光,一步步踏着由屍體鋪就的長路,向前走。

    他冰冷冷的言語中,好似已沒有任何屬於人類的情感:“李掌門,我們教主自始至終都沒有打算爲難過您。請您離開。”

    李淵清過於冷靜的接捧過季染禮的人頭。

    他擡手輕輕地攏合那雙失去焦距、死前猶掛笑沾淚的眼睛。如同平時那般,慈愛與威嚴並具的誇讚道:“染禮,你做得很好。你從來都不比你的師兄弟差,也從來沒有給師門丟過臉。”

    他的神情李沒有任何的憤怒。只有了悟。

    以及如同他掌中銳意劍芒一般,一往無前的決絕:“林恩山他是你的什麼人?”

    陳欺霜迎戰。他的言語和動作沒有絲毫響應,彷彿根本就沒有聽見李淵清的問話。只專心用“滅影”挑護格擋。

    李淵清點頭:“是啊,就算我問,你也不會答。不管他是你的什麼人,你們受到的指示,必然與他脫不了干係。”

    “我從未受到過什麼指示。所有的人,無論是李銘世、季染禮,還是其他的什麼人。全是我隨心性殺掉的。正如傳聞所言,我天生嗜殺,這是愛好,改不了。”

    劍意鋪陳,攻勢更狂:“好。既是如此。你便沒有再活下去的必要了。”錯步換位擦肩而過的一瞬間,李淵清突兀的開口,在陳欺霜的耳旁喊出了那個塵封已久的名字,“林、瑾、璵。”

    猝不及防。縱使反應再快,陳欺霜仍是不受控制的通體一震。

    片刻的分神,匕首的格擋明顯慢了一瞬,被劍身劃出一道刻骨的長痕。

    李淵清了然道:“看來是了。”

    陳欺霜迅速拉扯腕帶捆緊上臂,低頭橫向舔舐過小臂上的血痕,甚至露出了輕鬆的表情。

    他的聲音平平淡淡冷冷清清,如同釋然般的默認了:“既然知道了,您應該會懂。李銘世太礙事,他碰了我想要的位子。”然後表情怪異,牽動脣角,似乎正嘗試着學出一聲懶散的嘲笑,“哈!要怪就怪他從沒打算放過我吧。”

    “是你們從不肯放過我們青城!”李淵清如同沉寂已久的火山,在這麼一瞬,突然失去理智,徹底的爆發了,“你們好、你們很好!你們簡直是——欺人太甚!!!”

    陳欺霜反常的一笑,再沉氣,若淵渟嶽峙,隱隱有大宗師的氣場:“是啊。早該了結了。”

    ——早該了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