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寒霜棲月 >第50章 第五十章 守在四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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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又有一個人,爲了保護我,死了。”有幾分苦澀,又有幾分傷感的笑容,掩飾似的,故意說着懶懶灑灑、貌似不太走心的話,“他一直重複着什麼‘狼神庇護,尊上保佑,少主無恙’之類的鬼話。就這麼直勾勾的盯着我……眼中沒有任何的責備、不甘和懊悔,只有一聲輕過一聲的‘少主’——少主麼?可我竟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好笑吧?”

    白元奉無不諷刺的笑着,自問自答道:“哈!可笑至極。我們還真不負魔教之名,能教人前仆後繼的甘願赴死哪。也不知究竟是他們都瘋了,還是我已經離發瘋不遠了。”

    他眺望遠方,陷入沉默。

    過了許久,才狠捏眉心,重新舒展開五官,伸出大手,使勁按揉着靜默不語的陳欺霜的小腦袋瓜,直到揉成一隻炸毛且蓬鬆的球,再狠狠地捋了兩把,驀地心情轉好,哈哈大笑道:“你就是個小屁孩兒,我跟你說這些煩心事做什麼?”

    水汪汪的清澈雙眼對上仰望,冷冰冰的童音冷不防響起,認認真真的回答道:“我也願意拿性命換得少主平安。”

    溫熱的手掌自細軟的髮絲上收回,緊握成拳。左手掌心那道陳舊的劍傷再次隱隱作痛。

    又是良久的沉默。

    “我當初出面迴護你,可不是爲了讓你學會浪費生命的。你要是再敢給我說這種無意義的屁話,或是敢做這種沒頭腦的蠢事,就給我滾回我父親身邊去。”

    ——愚蠢。愚昧。愚忠。

    白元奉屈指重彈李淵清的劍身,借巧勁挾劍向側旁甩脫,將因失血而短暫昏迷的陳欺霜,從死亡的淵藪中拖了出來。

    他單臂環抱陳欺霜向後暫避,回落坐上高大的駱駝,輕描淡寫的嘲諷道:“眼下不過是場無聊的鬧劇,李掌門又何必真的動怒?”

    “無聊的鬧劇?!”李淵清怒笑,“好!你把小懷,還有他,”擡劍斜指被白元奉左右隨侍扶穩的陳欺霜,“你把他們兩個交給我,我馬上帶着所有人離開,結束這場鬧劇!”

    冷嗤直接反問出口:“爲什麼總要提這些既不合時宜又分外可笑的要求?莫非您到現在還抱有天真的希冀,幻想我真的能如您所願?”

    “您已經沒有立場同我再談條件了。有這般閒情雅趣,倒不妨多話些心思去感受同類們臨死前的哀嚎。”

    白元奉說着,攤開雙臂,陶醉般的深深吸氣,如同欣賞世間最曼妙的樂曲,從容的闔上雙目,側耳傾聽着屬於逝者的悲涼嗚咽,興奮得語調顫抖:“您聽啊!啊!多麼美妙,多美動聽,多麼有趣!——所謂的自我啊,尊嚴啊,個人間的恩怨啊,這些無關大局的東西,與羣體的訴求相比,又算得了什麼?這不正是您這些正道的執牛耳者,一心秉持的‘正義’理念麼?

    如果踐行你們的理念,我會怎麼做?”

    他重睜淺褐雙眸,看着李淵清,邪惡的挑脣微笑:“我公開承諾,只要您死,會放剩下所有人活着離開,無論真假,您猜結果會如何啊?所以青城的諸位不遠萬里跑來我們荒漠,爲了什麼?難道真的是爲了踏青?——哈哈哈哈哈哈!”

    白元奉狂笑出了料峭的戲謔。

    笑夠了,方將面容一沉:“現下真想保全您的人,倒不如就依先前那對兒兄弟所言,您與我,堂堂正正,單獨一戰。一戰定輸贏。”

    步步詰問,句句在理。李淵清再這些名爲冷嘲熱諷、實乃不爭的事實面前,啞口無言,無從辯解。

    他同樣注視着眼前的這個一身黑衣的青年。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扭曲成了這麼一個性情古怪且癲狂的人,又是怎麼走到了像如今這般執拗的境地的?也不過短短數月間。

    難道真的是因爲小懷麼?

    當初,小懷回山,將自己被一個素昧平生之人,糾纏和討好的全過程,當成玩笑似的,對着師兄弟們講出來時,李淵清的第一個舉動,便是探察了這名“陌生人”的底細。

    線索並不多,但僅憑肖似白遠默的高鼻深目,加之身邊一直帶着一名面戴祭祀用龍獸面具、如幽靈般亦步亦趨的小跟班。已大致鎖定了範圍。

    這個總穿一身簡單樸素的黑色衣服,規規矩矩守候在青城山門外,笑起來陽光燦爛、人畜無害的陌生青年,竟然正是現如今的魔尊。

    沒人敢相信,青城掌門李淵清與魔尊白元奉的第一次會晤,會是在自家的山門前。而會面的目的,無關家國天下,僅是爲了解除陷入愛慕之情的男子,對同爲男子的小徒弟的騷擾。

    李淵清以一顆焦灼的慈父之心,嘗試說服這位異族的年輕人,理解“舌頭也能壓死人”的這種殘酷的現實束縛,勸他放棄對愛徒的追求。“早日回頭,回頭是岸。”

    黑衣青年顯然既沒有打算遮掩真實身份,也沒有試圖隱瞞真正意圖。

    他極其鎮定的對李淵清陳述自己的想法:“我要娶他。”

    “來此之前,我已四下打探清楚了。男悅男之事,中原自古便有沿襲,而閩地更是有將男子聘迎過門稱爲‘結契’的說法。可見您口中的不合祖制、不符舊習並不是沒有先例可援引。那麼爲什麼到了我這裏就不行?是因爲我是魔教的麼?”

    他說完,低下頭,像是閒極無聊似的,來回滾碾着腳邊的小石粒:“我出生在魔教,長成在魔教,又是我父親的獨子。生來便擔了守護魔教的責任,沒得選。但自我重回魔尊之位後,便約束手下,只靠經營行商維繫生存,並沒做過什麼不利正統武林的事情。”

    “這、這、這與行事風格並無干係。”

    於是,李淵清便再苦口婆心的勸,什麼蜀地與閩俗不太一樣,什麼正魔素來不相容,什麼男男相戀違背綱理倫常,什麼“不孝有三,無後爲大”……總而言之,就是不行。

    都被白元奉逐條逐項,有理有據,一一反駁。

    ——早有準備。

    “您是個挺好、也挺有意思的長輩。我不想與您爲敵。但也請您不要逼我。”青年眼中閃着令人心驚的執着的光,“我找了他整三年,也等了他整三年。現在,好不容易找到了,又怎麼能輕易放棄?!”

    “少年心性易變。你難道也要像你父親那般,也毀了小懷的一生?”

    “我不是他。我這輩子只一個人,白首而莫離,決不會變。並且,我也決不會給任何人傷害他的機會。”青年鄭重地承諾着,眉宇間陡然泛起邪氣,補充着讓人毛骨悚然的言語,“誰敢靠近他,我就毀了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