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寒霜棲月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小舟從此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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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只有白元奉自己心裏清楚,李淵清雖然從外表看似傷重難捱,一副力不從心的狼狽模樣,實則避過要害處,頂多受了些皮外傷。兩下對照,倒沒有他拍在自己後心窩、險些震斷心脈的、結結實實的一掌,來得傷勢更重。

    就連剛纔那一拳也是、打中了麼?確實是打中了。但觸及拳面的空綿不實的觸感,更近似於擦傷。李淵清卻順勢以極討巧的角度倒仰着躥了出去。倒像是有意在等着,等着青龍衝過來、等着青龍衝過來、等着青龍喚醒自己、也等着自己恢復意識。

    白元奉在心底忿忿的罵,這都是些什麼“正道”?既會裝、又能演,比起“魔教”有過之無不及,就沒見着半個純良的好東西!

    可又無端的想要稱讚對方:雖然趁優勢時不肯佔他人便宜這一點還是那麼的令人噁心,但好在並沒有天真到一無是處。

    果然,李淵清重新睜開了眼睛。古井般,波瀾無驚,淵深澄清。

    他長長的舒一口氣:“朝聞道,夕死可矣。沒想到困擾我十數載的難題。今朝總算被我解開了。看來武學精進仍需切磋互證。閉門造車只會故步自封啊!”

    感慨罷,纔像剛發現自己已被哭泣的弟子們圍攏了般,駭了一跳:“好好的都哭些什麼?別哭了。都快回去。”

    說完,慢條斯理的站起來,不緊不慢的拍打着身前身後的塵土:“剛剛那招就是白遠默的‘熒惑守心’麼?不得不讚嘆,惑亂心智這一招確實厲害。不過,這正好幫了我一個大忙。在此之前,我無論如何也堪不透‘滌除玄覽’——到底要怎麼做,才能排除一切干擾,保持內心的澄明虛空?現在,終於懂了。原來是我執念太淺、顧慮太多。”

    他擡眼正對白元奉:“從剛纔就發現你不太對勁,千思萬想,沒想到,堂堂魔教之首,會是一個瘋子。更沒料想到的是,恰恰又是這個瘋致虛極的‘瘋’字,竟然成就了你。”

    白元奉很爲自己自豪般的哈哈大笑着回:“像您這般直言不諱的誇讚我,倒教我受之有愧了。不敢當啊!”

    李淵清惋惜道:“多令人羨慕的武學天賦啊。”再嘆氣,“我真害怕你至死都會維持一副失心瘋般的醜態。萬幸,你清醒了。”

    白元奉不甘示弱,當即還嘴:“多謝關心。發瘋總好過像您那般賴在地上裝死。——你不攻過來,我可要先攻過去了!”

    李淵清豪爽的笑應:“好!這回也該輪到你睜大眼睛看仔細了。小、東、西。”

    與這一次的交手相比,前一刻的交鋒只能算作是小打小鬧。

    兩人剎那間交手百餘招,招招命懸於線,式式險象環生。

    看得一旁觀戰的衆人,屏息凝神,眼睛不敢眨一下,大氣也不敢喘一口,卻仍是分不清楚誰優誰劣,哪個更勝一籌。

    白元奉心裏焦躁,忍不住不開口:“我再認真對您解釋最後一次。小懷從不是真心願意跟你們回青城的。只是礙於情面,礙於你們愚蠢且多餘的關心,沒辦法斷然拒絕。您關着他,說什麼爲了小懷好,說到底,您也不過是個逃不出世俗偏見的普通人罷了。您有問過小懷他真正的想法沒有?”

    “我本無益同你多囉嗦。說我不懂,你纔是真的什麼都不懂。我要真是那種不能理解晚輩的師長,當初怎麼會放任你在青城山門外亂晃?

    這所有的一切當然是小懷的意思。

    如果不是當初小懷對所有人抱怨說是煩透了你的糾纏,銘世那個從不願向人低頭的孩子,又怎麼會跪求我勸你離開?我又怎麼可能插手去幹涉小輩們的私事?”

    白元奉的眼神陰鬱:“這麼說,您是執意要棒打有情人了?”

    “固執。單方面的獻殷勤可稱不得有情。”

    “哈!好啊。就算如您所言,就算這一次讓您把人帶走了,可那又能怎樣?”聲音漸壓漸低,突然變得狠戾了起來,“這之後的後果,您承受得起麼?”

    李淵清再次心驚,劍鋒一偏,沿着白元奉的左臂一路向上劃。

    只見白元奉露出的半隻胳膊,都似被某種利器的鋒刃留滿了疤痕。

    李淵清無需細辨,瞥一眼已認出來,密密麻麻、層層疊疊、綿綿宕宕皆指向同一個意思——“染懷”!

    ——瘋了!招惹誰不好,偏偏惹上了這樣一個不可理喻的瘋子。

    尤其是那雙充滿執念和邪氣的眼睛。

    清醒狀態下失去理智的白元奉,反倒比他之前那副完全發瘋的模樣,更令人心生畏懼。

    李淵清腦海中無緣無故的浮現出老魔尊白遠默的那張俯看衆生、蔑視一切、視人命如芻狗、冷漠無情的臉。與眼前這張,如出一轍。兩者漸漸重合着,跳出兩個字,“禍端”。

    得不到就要殺戮泄憤,就要攪和得其他人、攪得整個中原不得安寧。焦土萬里,餓殍遍野,流民失所,生靈塗炭……一幕幕過往場景重現。

    林恩山曾再一再二再三重申:一日縱敵,數世患矣。如果放任這種人不管,他將會成爲第二個白遠默!

    如今看來,他的擔憂未必沒有道理。能教這麼狂熱的一羣人,心甘情願的臣服,並且毅然決然的奉一個已知的瘋子爲“魔尊”,還有什麼更瘋狂的事情是他、或者他們,做不出來的?!

    恐怕即便廢了白元奉的武功,將他打敗、將他打殘,只要他還是魔尊,只要他剩下最後一口氣,仍舊可以登高一呼,一呼百應。

    是我錯了啊!我錯了。魔教到底是邪魔歪道。終究與受到管束的正道不同。

    縱使百般迴避,終不得不承認,“寧可錯殺,不能放過。”此子不可不除,也不得不除。

    李淵清不由得打了個冷顫。掌中寶劍的分量愈發地沉重了起來。

    他露出疲態:“以後的事以後再想吧。只看當下。你以爲你通曉青城的劍法就能打得贏我了?這就好比用相同的釣竿掛同樣的魚餌到同一處釣魚。有人釣得到,有人徒勞無獲。爲什麼?是因爲劍招是活的啊!

    爲人亦是如此,難能糊塗。不過你未必能夠懂得。”

    這句話畢,李淵清周身氣場爲之一變。

    可怕。如同被鬼魂攝魄的恐怖寒意,沿着後脊,向上蔓爬。涼意一寸一寸剝落熱度,像自下而上逐層被凍實的冰柱。

    源於某種近野性的直覺,白元奉本能的戰慄着退後。他能感受到李淵清的殺心已起。

    左肩登時被刺傷,散開血花。雖也及時的回了一拳,但被李淵清巧妙的閃開了。並且對方看起來幾乎沒受到什麼影響。

    接着劃開肘側的一劍,比上一劍更迅更疾。即便心知李淵清下一招的變招走向,眼睛也捕捉得到對方的動作,待指揮雙拳攔截,卻仍阻之不及。

    白元奉竭力扭轉頹勢,拳頭卻越揮越慢。好像遍體的氣力,都被眼前亂舞的紅色劍影,一劍又一劍,蠶食而去。無論如何都再凝聚不起精神。

    ——這個老東西,還真是個深藏不露的老怪物!

    也難怪你一提起“掌門師尊”,總是一副尊崇的樣子。你師父他確實很了不起啊!

    白元奉分心去尋覓那個伏在教主寶座上昏睡的身影,貪戀的目光遲遲不移,如同守護着一件絕世珍寶。

    像這樣安靜睡着的樣子,多美好。真像只憨態可掬的小貓啊。可我卻始終看不明白你的表情,也弄不清楚你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麼。

    我到底該怎樣做,該如何,才能讓你因爲幸福和滿足而爲我駐足?

    恍神之際,森冷銳意的劍尖已挑向心口。

    “教主!小心!”陳欺霜大喊。他想也不想,撲上來,推開白元奉。

    另一道老邁的身影比他更快。

    乾瘦枯皺的雙手,鬆開拄了大半輩子的柺杖,同時將兩道黑影,推了出去。

    老瘦的軀體劇震着,紙鳶似的向下落,落進陳欺霜的懷裏,蜷縮成一團,如半截渴死的枯木樁。

    沒有悲傷,崔老太太仍用鴉鳴的聲音,刮擦耳膜似的心滿意足的笑:“快別救了,已經沒有用了。”她不忘安慰身邊的人,“沒必要傷心。這沒什麼。我老了,活得夠久了,該知足了。這一生,也只剩唯一的心願未了——”說着,用力攥緊陳欺霜的手,“我將我的棠兒交給你。你要保護和照顧好她。千萬不能再教外人,欺侮了咱們。”

    陳欺霜仿若被雷電正擊中頂心般,一下子僵硬在了原地。

    凌肅簫在催他:“快啊,這是崔老太君最後的心願。快答應她啊!青龍使快回老太君的話,說你答應照顧棠兒!”

    盛劍樓的人在催他:“青龍使難道是要讓我們老太君死不瞑目嗎?”

    所有的人都在催他:“快啊,快應下來,快答應啊!再晚了就要來不及了!”

    陳欺霜久久凝視着已然混濁的眼,反覆抿着嘴脣,終於開口,緩慢且鄭重的承諾着:“我答應會照顧崔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