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寒霜棲月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相見歡(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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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開始,只有韓少爺唯恐天下不亂的高舉雙手,贊同伽謨的想法:“就當是爲了過路的商隊,也早該整治他們了。兄弟,我跟你幹!”

    看似無害的弱兔子般的韓途主動出面,帶着載重不輕的“商隊”,拉大旗,扯虎皮,專挑偏僻易動手的地方轉悠。擺出了一副“我是一隻肥得流油的烤肥羊”的姿態,送上門了去招惹沙匪。

    後來見沙匪們學得乖巧了,膽子也愈發的放了開來。直接拉着隊伍堵在沙匪的寨門,邊敲鑼打鼓的溜達着,邊扯着嗓子大聲吆喝:“爺有錢,有的是。哪個有膽量敢來劫我?”

    小哥倆輪流行事。碰到那種忍受不了挑釁,真正打算動手的沙匪,伽謨都會“和善”的用拳頭勸對方“改邪歸正”,順便暗示對方老實奉出“孝敬錢”和“辛苦費”,“爲雙方減少不必要的麻煩”;碰到那種聽了傳聞、緊閉門戶、乾脆裝縮頭烏龜的,則由韓少爺組織家丁們,堵住寨口,搭起涼棚,按批次、有秩序、有茶喫、輪班歇的對着對方破口大罵,專揀難聽的去踩對方的痛腳,直罵到連沙匪故去的祖上都忍不住挖墳跳出來爲止;碰到那種依舊負隅頑抗的,伽謨則會直接跳進對方寨子,友好的警告對方:“小土狗們,在我的地盤,就該按我的規矩辦事。也就是說,你的就是我的,我的還是我的。”……

    也是直到此時,伽謨才第一次見識到了石貞信的天生神力到底有多神:逢山開山;逢石搬石造路;逢寨門徒手拆寨門;逢人——走上前,抓住駿馬兩隻高揚的前蹄,連人帶沙匪一同掀翻在地。

    大概是因爲三名少年玩得不亦樂乎,勾得其他的大人們心癢難耐。某次,“反打劫”成功後,宋鏢頭領着幾位鏢師主動上前指導幾人:“你們這麼做還是有弊端。如果對方拒絕交涉,直接對你們偷放冷箭或者投擲梭鏢,該怎麼辦?”

    當夜,鎮遠鏢局的鏢師們紛紛以“爲民除害”“完善武藝”“保護少東家”之類的名義,也入了夥。

    自此,韓途和石貞信由伽謨帶着學一些防身術。閒暇時間,則共同向鏢師們討教武術、研習陣法,琢磨相互配合的時機。

    唯有石管家是始終堅定不移持反對意見的那一個:“我們是正經的商隊、乾淨的商人,不能幹誆騙他人的缺德事……我的大少爺,你可行行好吧!老僕的心肝實在經不住嚇……誒呦誒呦,你個小狼崽崽呦,你帶着少爺爬那麼高,當心摔斷了脖子……誒呦呦,石貞信,快去扶穩少爺……莫胡鬧、莫亂來。看我回去不告訴老爺,等老爺揭了你們幾個小泥猴的皮!”

    很快大半月的時間一晃而過,衆人已全然混熟了,可以勾肩搭背,一起喝酒了。

    宋鏢頭再次問起伽謨:“你說你有一半中原血統,那你有中原姓名麼?”

    小少年撲閃着深邃眼睛上罩着的極長的銀灰睫毛,絞盡腦汁的回憶:母親告訴過我,我姓白,白什麼默啊?

    他搜尋似的漫無目的的找,直到向鏢隊的鏢旗上一瞥,咧嘴笑,就算最終決定了:“我的中原名字就叫‘白遠默’了。鎮遠鏢局的‘遠’,隨便哪個‘默’。雖然我現在還沒什麼名氣,但你們記好了,待我把少林打下來,定會讓‘白遠默’三個字震盪整個中原武林!”

    聽完他的話,所有人都在哈哈大笑。一個喝得近醉的鏢師,緊接着伽謨的話,回溯了自己的少年時代:“在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也是這麼想的。心裏還整日糾結着:出於禮貌,至少也該先挑戰完五嶽,才能劍指崑崙吧?哈哈哈。真是初生的牛犢不怕虎,長出了犄角反怕狼啊!誰又能想到,今日竟混成了個不入流的鏢師呢?不說了,喝酒、喝酒!”衆鏢師一起鬨笑他,逼他再飲一甕,誰也沒將小少年的豪邁宣言放在心上。

    韓途則趁機舊事重提:“等明日入了關,找商會將這趟貨款標定。我帶你回江南。順路到周家打聽我好友的動向。我的這位朋友,姓周名君離字賦別,現在正在外面歷練。哦,就是我提過的專治疑難雜症的那位周小神醫。他是他們周家‘君’字輩中天賦最高的人,極有可能將來會頂替他大哥周君安接掌周家家主。也是他,曾對我聽過類似你的這種病症,託我在關外留意某種藥草。我猜他定是有了好辦法能醫好你這病……”

    伽謨沒心思去聽韓途囉裏囉嗦的介紹一個跟自己不可能產生交集的大夫。他打斷他,再次申明:“我能看得清東西也不怕光,活得好好的。我沒病!不許再向我提治病,也不要提大夫。”

    他留了張“我要去挑戰中原武林了”的類似繁瑣花飾的字條。當夜,手攀城壁,登上了關卡的最高處。

    入夜依舊十里長明。歡愉的笑聲伴隨踢踏的腳步一道行來行去,明明滅滅。

    萬里江山的錦繡卷軸在腳下次第鋪陳開來,一派歌舞昇平的盛世美好。

    銀瞳少年深深吸了一口仍屬於家鄉的乾燥沙土氣息,重新裹纏住了頭臉,緊了背上的包袱,從高處直直地跳入了萬丈紅塵。

    紅塵如染缸,赤橙黃綠藍靛紫……小少年眼花繚亂,目不暇接,深陷其間,難以自拔,險些迷失掉自己。

    他確如其言,讓“白遠默”三個字,一夜之間,響徹大江南北。

    也順利的找上了少林,一腳踢開寺門,從山下一路打上正殿,如願的逼出了少林寺的提摩禪師。

    他聽慈眉善目的老和尚笑着承認:“輸了輸了,是貧僧輸了。”他聽老和尚勸解:“你試圖掌控人心。人心如果真的那麼容易受控,那便不是人心了。老和尚我也不必日夜修心了。”他聽老和尚挽留:“行得累了,不妨留下來,用頓齋飯,喝口水,歇歇腳。”

    他欲從紅塵泥沼中掙脫身,紅塵卻緊緊的纏住他。

    伽謨仍如來時那樣,揹着小包袱,不告而別。只在臨行前,心底默默的承諾着:老和尚,我答應你,會用你們中原武林的方式堂堂正正的打敗你們。

    我要靠自己的雙腿,在這方土地上紮根立足!

    他一拳揍飛一名偷襲者,猖狂至極的大笑:“你們、丟人。這樣打不過我,我、都替你們、臉紅。”

    對面那個連家門都不敢自報的人,卻有膽量牽頭鼓動其他人:“我們絕不能允許中原武林的顏面,被這麼個外來的雜種踩在腳下踐辱。他用的是妖術,不必跟他講什麼江湖規矩。大家一起上吧!”

    其他人果然也沒想着要跟伽謨客氣:“這個鬼東西嗚嚕嗚嚕的說些什麼鬼話?他能聽得懂‘人話’麼?讓我們來教教他。”

    打退一波,招來另一波。牽一髮而動全身。追殺的門派如同滾雪球,越增越多,晝夜不休。

    伽謨爲求自保,長鞭鉤住枯樹根,借蕪草遮掩身形,躲在崖壁外,靜待崖頂搜尋的門派離開。

    但人要是倒了黴,喝口涼水都容易塞牙縫。

    上面正扒住崖緣探出頭來察看下面的情況時,枯樹根被有所動作的伽謨一下拉得脫了根,衆目睽睽之下,籮筐大的土石塊連根當頭砸下。伽謨失聲叫着,墜了崖。

    儘管竭力用功體護住了全身,下落過程中,仍不免被三四棵斜壁中長出的樹木橫腰攔了幾下。一按肋骨,隱隱作痛。有點糟糕,少說也撞斷了兩根。所幸並沒有流血,也不影響行動。

    伽謨剛暗自慶幸,馬上陷入了更糟的境地。他一頭扎進了幽潭似的深河。

    伽謨不會水。他急嗆了幾口,險些被一口嗆死。仗着氣息綿長,閉氣順着水流下漂,好容易摸到了什麼漂浮物,抓住,掙脫水面來,氣都還沒喘上一口,只聽得頭上一聲脆喊:“呀!登徒子啊!臭流氓!”

    人總有運氣更背的時候。先是被一雙玉足撲騰着對準鼻臉蹬了十幾下,連嗆了十幾口水,又被木盆啊、水瓢啊、搓衣板啊、錘衣棒等打了個鼻青臉腫。

    伽謨前腳護着頭臉放狠話:“我、不跟花兒們、計較,別惹我,否則……”後腳已鎬頭鐵鍬鋤頭之類的,追得如同過街老鼠般,忙不迭的亂逃亂竄。

    他踉踉蹌蹌的逃,慌不擇路的躲進了某處田壟旁堆着的稻草垛中。

    白遠默是在有生以來最狼狽的時刻遇見周君離的。

    周君離當時正坐靠在不遠處的老樹的粗枝杈上,在清朗的月色下,合手半攏,幽幽的吹着陶壎。

    伽謨被悠遠綿長的思鄉曲喚醒。他急着想隨聲音來源去尋找聲音的主人,卻因爲有些發燒,頭重腳輕,起身時迷迷糊糊的向外爬,帶翻了稻草堆,被重重地壓在了下面,卡住了。肋骨處的傷成功的牽制了他的行動。

    伽謨如同仰殼向天的四腳鬼,粗喘着努力了好幾次,都沒能夠掙扎出來。

    壎音頓止。清冽的少年音隨即響起:“什麼東西?是誰在那裏?”聲音清澈端莊,有謙謙君子高潔如玉的素雅風範。

    之後便是窸窸窣窣分開及膝高的茅草踏過來的聲音。一根綁着小鐮刀的長竹竿在前方謹慎的左探探、右探探:“到底是什麼東西?快出來!再不出來我可要喊人了!”

    隨後,一柄磨得光亮帶着藥香的小藥鋤,也被半舉着護在了身前。音量也跟着提了起來,故作膽大的厲喝着:“快出來!被我抓到了可是會拿你入藥的。——嚯!嚯!嚯!還不快些跑!”

    伽謨也已經悄悄的將藏在腿側的匕首扣在了手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