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寒霜棲月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相見歡(二)
    ???

    聽腳步聲,只有一個人。好像沒有什麼惡意。

    可連日來的交手經驗在提醒伽謨,中原人一向詭計多端,不能大意。

    他繃緊了背部。

    斗笠的陰影夾雜着清苦的藥香,一道罩到面前來,遮蔽了月光。

    放大在眼前的少年面孔長長的鬆了一口氣,忽然輕鬆的笑了起來:“什麼嘛,原來是個人呀!”少年摘掉斗笠背在後背,將藥鋤也重新別回了後腰,動手替伽謨搬開壓在他身上厚實綿軟的乾草垛,邊搬邊隨口抱怨着,“你被壓住了怎麼都不出聲呼救啊?嚇了我一跳,還以爲是黃鼠狼又跑到村子裏來抓雞了呢。”

    搬完後,拍打着掌心的塵土,笑眼彎彎的對着伽謨伸出手來:“好了。來,把手給我,我拉你起來。”

    舉頭一輪皓月當下,灑下如許清輝。天闊地茫,軟風呢喃。皎白的月華將長身玉立的少年勾勒得愈發的清俊,美好得像握不住的溫潤月輝。

    ——噗通、噗通、噗通。心跳得莫名的有些快,雙頰也如火灼般的滾燙,就連呼吸也跟着蒸騰熱度。

    奇怪、太奇怪了,這也太奇怪了。

    伽謨如受了某種不可名狀的誘惑,慌亂的藏起了匕首。他卸下所有的防禦和戒備,狠嚥唾液,手足無措到不知該伸出左手還是右手。卻也下意識的低頭,垂下眼睫,努力向草垛陰影中隱藏自己。

    伽謨自出生來第一次感到了羞愧:“你、不罵我、是妖怪?你、不怕我?”

    說完偷偷擡眼打量少年。

    他看見面前的少年如族人般溫和關切的望過來,完全沒有厭惡、嫌棄之類的奇怪表情。反倒好奇的反問伽謨:“難道我應該怕你的麼?”

    還有一些訝異,卻不是因爲自己的長相而驚訝:“聽你的聲音——你受傷了?別亂動。”

    少年按住伽謨的肩,阻止伽謨往後縮。他將略帶薄繭的修長手指按在伽謨的腕間,像哄小孩子似的溫溫柔柔的說話:“躺穩躺平了。好。你先跟着我慢慢的呼氣,呼——,好,再輕輕的吸氣,吸——。嗯。好在沒有傷及內腑。來,伸舌頭。好,擡眼向上看……你還有其他什麼地方不舒服麼?”

    “沒、沒了。”

    “好。”少年又將溫暖的手心撫在伽謨的額頭上,“果然有一些發燒。你躺好了。別亂動。我去喊人幫忙擡你。”

    清泠泠的聲音,如山泉潺潺的水音,誘得伽謨內心止不住的焦渴。

    他也真如干渴至極般掙扎起身,生平首次,軟弱的、乾啞的、渴求道:“別走,別丟下我、一個人。”

    “不要動。我不走。我回村子請人擡一張木牀板過來,馬上回來接你。”

    “我、沒事。你、別走。”

    伽謨也不太清楚自己到底要做些什麼。他迎着那抹令人心緒安穩的寧靜微笑,只固執的想要將人留下來。

    他想長長久久的擁有這抹月色。

    溫潤的少年稍作思考,很快的妥協了:“好好好,你別動,躺平了。那我們來做個簡單的處理吧。”他將歪倒在一旁的藥簍提到腳邊,在半人高的揹簍中翻找草藥。又將探路用的長竹竿三兩下劈作了寬竹片。

    少年專心致志忙碌的樣子令伽謨看到入神。伽謨不由自主的脫口而出:“我明白了。這就是我的花了!”

    周君離停住了手中的動作,疑惑的偏過頭:“你剛纔說了什麼?”

    伽謨當即換做中原話,有些羞澀的問道:“你、有其他的狼麼?我、可以對他們、拳打腳踢。”

    “呃,什麼意思?”

    伽謨認真的思考着,卻不知用中原話應該如何表述,只能更不好意思的舉例子道:“我、想象公狼、對母狼、那樣對你……”先打敗其他的狼,爲自己爭得陪伴權和配偶權。

    周君離好像聽懂了似的,手拎鐮刀,直接站了起來:“說不好官話就不要胡亂說話。”他像爲了平復心緒般深深的吸氣,冷靜的用鐮刀指着伽謨:“簡直是有辱斯文。看好了,我是個男人。你再給我說一遍試試。”

    伽謨眨了眨眼,搖了搖頭,表示沒聽懂。

    不過,他突然記起了歷時半個月相處過程中,耳濡目染到的中原男人們間的打趣話,“回家後要與家中的婆娘睏覺。”他曾向韓途打聽過,據說,睏覺等同於取得了配偶權,那麼沒能取得配偶權——

    他慌里慌張的對明顯不悅的周君離更進一步的解釋道:“就是、沒睏覺之前、做的。”

    “你懂‘睏覺’是什麼意思?”

    “嗯。很簡單。公狼、和母狼……”

    “無恥!”一拳迎臉砸下。

    兩道溫熱的液體順着鼻孔奔泉似的飛涌。鼻子有些疼,眼眶也是,耳朵內直轟隆隆,頭有些暈,好像漸漸看不清楚他的臉了。

    他爲什麼會這麼生氣?是不願意麼?伽謨感覺狠揍在自己鼻骨上的拳頭都在輕顫。他有些遺憾的心想,看來他是不同意了。

    在完全暈過去之前,迷迷糊糊的好像聽見有孩童蹦蹦跳跳的大笑聲:“哇哦!太好了!周大夫打人囉!周大夫打人囉!”

    也不知昏睡了多久,身處在何地,耳邊一直迴響着嘰嘰喳喳聲。

    “他的眼睛是石頭的顏色。不是山上曬乾的那種石頭,是河水裏摸出來的那種石頭。”軟軟的指頭壓着伽謨的眼瞼貼上來細看,一說話,口水也跟着滴在了伽謨臉上。

    “哇!他的鼻子有這麼高,比我的拳頭立起來還要高,比村後的山頭還要高……”另一雙軟綿綿的小手在鼻子間來回摸,留下長長的、粘乎乎的甜味。

    “他睡覺時說話會大舌頭。啊吐嚕吐嚕的,就像是小魚在鼓泡泡。”第三雙手在翻看伽謨的嘴,扒他的牙齒,“我猜他一定是在嘴巴里養了一羣小魚。”

    伽謨被亂糟糟的聲音折磨得頭痛欲裂。他猛地睜開眼,發現自己正身處在一間低矮破舊的紙糊棚頂的屋內。

    陳腐發黴的牆面和傢俱都昭示着此屋荒廢日久。但漿洗得乾淨的牀被、不落纖塵的案几,咕嘟咕嘟飄出食物香氣的瓦罐,還有是不是隨着輕風穿梭堂屋的植物的苦香,都帶了些家的溫馨。

    牀邊排了一串的小腦袋,受到了驚嚇似的,一個擠一個的緊挨着。

    大眼對小眼的互瞪着。突然,一個扎雙馬尾穿花上衣的小丫頭,指着伽謨脆生生的喊:“看!他醒了!”

    如同發令衝鋒的號角,一連串的問題蜂擁而上:“你敢咬人麼?”“你會學蝦蟆叫麼?”“你會吹泡泡麼?”“爲什麼你的眼睛比我們的大?”“你嘴巴里有沒有養小魚?”“你的頭髮跟我太爺爺一個顏色,你也有六十多歲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