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寒霜棲月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君子困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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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骨碌碌,骨碌碌。身子底下有節奏的顛簸和搖晃着,應和着忽高忽低錯落有致的蟬鳴聲,像一支聒噪的迷幻曲。

    周鈺恆無意識的拉扯着衣領忽扇着風,邊急促喘息着,邊從昏迷的狀態中被悶醒了過來。

    他難受的悶哼,稀裏糊塗的坐了起來,仍半閉着眼睛,手捂着陷於混沌狀態的腦袋,抵在車廂側壁緩神。

    似乎是聽見了車廂內的動靜,前方正趕車的車伕回頭,隔着一層細竹車簾,衝周鈺恆驚喜的笑:“你醒了啊?你可總算是醒了。你真能睡啊。害得我們都以爲大師兄救回的是一具屍體哪!”

    是從來沒有聽過的生疏聲音。

    周鈺恆一下子睜開了眼睛,立刻撐起精神,清醒了過來。

    全然沒有印象的面生青年,套着件汗涔涔的夏涼薄衫,從外在看不出任何代表身份的標識,正揮手興沖沖地衝最前方高聲吆喝着:“哎——大師兄——車裏昏睡的人終於醒過來了。”

    他這一嗓子,引得車前車後同時好奇的打量了過來。整支車隊爲之一滯。

    周鈺恆伸手扶穩車窗,順勢問他:“你們是什麼人?我怎麼會在這裏?”他借問話的時機,掀開窗簾一角,絲毫不介意各種探究的視線,下意識的對外打量。

    車外隨行的俱是年約十七八的陌生青年,共一十六人。都騎着價值不菲的高大駿馬,個個武器精良、駕具結實。雖舉止低調,衣着簡單樸素。但即便是在風塵僕僕、汗流浹背的情況下,仍保持着筆直的坐姿和整潔的衣面。

    武者之間以師兄弟互稱,馬隊又是依照某種防禦的隊形遠近拉開,能推測出是久經禮儀薰陶下的武林名門的子弟。

    再向遠處眺去:崇山峻嶺,茂林修竹,清流急湍,映帶左右。滿目皆是吸飽陽光的欲滴蒼翠。就連撲面拂來的空氣都是不同於乾燥沙漠的溼漉漉的潤暑氣息,離總壇至少是三日開外的路程。

    而據日影朝向和樹冠的指向兩相判斷,馬隊正向南方偏西的位置行進。

    “你問我們是什麼人?我們還想知道你是什麼人哪。”

    左側後方一騎,驅策上前,與車窗平齊,接口周鈺恆的問題,擡起頭,隔着車窗,觀察周鈺恆,直截了當的問:“你究竟是什麼人?爲什麼魔教、鎮遠鏢局、沙匪等好多人,一股腦的都在爭奪你啊?你到底是做了什麼了不得的事情啊?”

    鼻樑兩側長着對稱小雀斑的單純青年,說一口夾雜着蜀地口音的官話。衣料是錦城的織品,成品是蜀地織工慣用的走線和鎖邊方式。與其他幾人一樣,都佩劍。尤其還透漏了了不得的信息——幾人是參與紛爭的正道門派門下的弟子,且不知道武林盟也參與了其中。

    當下這羣人的身份,不言而明,昭然若揭。

    “原來你們不知道我是什麼人啊。”

    周鈺恆如常的微笑,如常的摸向腰間。純金小算盤還在,扇子已經不見了。

    他伸手摸了空,並不覺得尷尬,順手撣了撣破爛衣袖上的灰塵,重整衣衫,彎腰打簾,一躬身從車子裏面站了出來。再振衣襬,就勢在趕車青年的側旁坐了下來。

    周鈺恆端坐着,似笑帶慍的反詰發問的青年:“既然你們並不知道我是什麼人,爲何還要將我擄掠至此?是爲了勒索些銀兩麼?好啊。只要能保證我的安全,一切條件都好商量。喊你們能做得了主的人過來,我要親自同他談。”

    發問的雀斑青年被周鈺恆先發制人的一通責問弄得一臉懵,他看向趕車的青年:“啊?他在說些什麼啊?我們救個人,怎麼反倒成了劫人的了?”發現對方也正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於是急忙擺手向周鈺恆辯白道:“哎不是不是。你誤會我們了。我們是青城山的,是正派教派。你被魔教的人追殺,是我們大師兄冒着生命危險救下了你。”

    “救我?這就奇了。我與魔教素無嫌隙,他們爲什麼要追殺我?”

    “啊?!這……連你都不知道,我又上哪兒能知道去?”

    “那好。你來想。我一覺睡醒,發現手下的人沒了,手底的貨也不見了。更是被一羣根本就不認識我的人拐到了一個陌生且危險的地方——對了,這裏是哪裏?”

    被突然問到的駕車的染宣趕緊解釋:“這裏並不是什麼陌生且危險的地方。我們這是回到中原了。剛過了劍門關,再向南行,前方不遠處就到萊陽鎮了。”

    “多謝。——你們一羣人將我帶到了這麼個偏僻閉塞的小鎮,然後告訴我,說是我的救命恩人,想要挾恩圖報。換作是你,你還會認爲‘救我’這件事合乎常理嗎?”

    雀斑青年認真思考了下,點了點頭:“好像……確實是有些不合常理啊。”轉念再想,又猛得搖頭,“不對不對,我差點兒被你繞暈了。我們並沒有挾恩圖報啊。”

    “好了,既然無利可圖,那麼問題又回來了——不是你們認識的人,爲什麼還要救回青城山?”

    雀斑青年幾次張口,只張出半個傻愣愣的“啊”字。他迷茫的反問周鈺恆:“救人——難道竟是不對的麼?”

    染宣立刻幫腔:“染落你別聽這個人的誤導。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是我們當行的俠心義舉。掌門師伯有云:人命當前,怎可不救?正是教我們當以人命爲重。”

    周鈺恆笑:“那你們怎知我不是有意尋死?萬一因這一救,正好壞了我原本要搭救其他人的計劃,他人爲此喪命。請問,這到底是在幫我,還是在害我?”

    染宣氣到無話可說。染落好半天才憤憤然的指責周鈺恆:“你這個人,怎麼能這個樣子。”

    一陣冷笑,又一人幫腔:“好個倒打一耙。怎樣?我們反倒該對你道歉了?你是無賴麼?真是罕見像你這種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的。我說什麼?當初咱們大師兄就不該放棄尋找陳家伯母,轉而救了這種身份不明的人回來。不識好歹,救也是白救。”

    突然插嘴的人出現在馬車的右側。這人按下坐騎,配合着車乘的速度,徐徐緩行,根本沒拿正眼瞅周鈺恆,貌似很不滿:“本就與白元奉有些神似,不像什麼好人,沒想到醒過來再看,更像那個魔頭了。還笑得那麼假,真是長了副令人討厭的樣子。”

    周鈺恆歪頭向右方細看,彎起眉眼,上揚嘴角,笑得更假了:“咦?你怎麼這麼關心本公子的長相啊?啊,不用說。我都懂,也能理解。不遭人妒是庸才。你是在羨慕本公子才貌出衆風神軒舉,不詆譭不足以平息心中的憤懣吧?”

    他邊說話邊改做上下略看,露出別樣的同情神色,伸手延請對方:“請吧,請說,別客氣。哎呀,幸好本公子睡了一整天,影響了幾分神韻,才爲你,提供了嘲笑本公子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