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寒霜棲月 >第 92 章 第九十二章 《西廂》(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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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生下的那日,牝雞司晨。他們異口同聲預言,我終將氣死我的父親。

    就是這樣一個荒誕無稽的謠傳,在事隔十九年後的今天,我出嫁的前夕,到底是應驗了。

    “生者死之原,死者生之路,無生亦無滅,有生必有死。”我沒力氣同他人吵。

    這個時候的我,稍微大了些,自認爲穩重了許多,隨生命的長度,逐漸增加了閱歷的高度,知道哪些人可以頂撞,哪些話即便爛掉了舌頭也不能說。

    其實我更想呸他們的:“我爹堂堂一個相國,爬羅剔抉,刮垢磨光,未能死在爲民請命上,倒先栽倒在了勾心鬥角間,你們這些個‘大人’們,不閉嘴不自責不反思,竟率衆說起風涼話來了?”

    現實中,我們,母親、我、弟弟歡郎,只能靜默無聲的回崔氏的根基——故鄉博陵去。母親說她早已遞送出書信,囑託她的侄兒、也就是我的未婚夫婿鄭恆,陪我們扶柩同歸,只不過不清楚什麼原因,遲遲未見鄭恆人來。

    “還是等鄭恆孩兒來了再動身吧。”行至河中府時,母親忽然提議道。母親感傷的再次哭溼了絲帕,“你弟弟年記小,如今天下擾攘,兵戈起禍,我們孤小霜弱幼,歸程遙遠,沒個成年男子作依靠,再路遇個歹人……”她哽咽地說不下去了,抽泣着換了只新絲帕,捂住了紅腫的淚眼。

    母親養尊處優慣了,父親就是她的天,承載了她一生的愛、信仰與希望。而今,天塌了,她也一併被壓垮了。她必須爲自己另尋一塊天。

    母親執意的結果,是我們暫時寄寓在先父修造的普救寺的西廂宅院,早晚齋供、守服看靈……靜候崔氏或者鄭氏的人,來迎接。

    時值暮春天氣,趁母親哭累了午憩的時候,我拐着紅娘偷離寓所,在寺內散心解鬱。

    琉璃殿相近青霄,舍利塔直侵雲漢。

    “聽聞普濟寺南來北往,三教九流,過者無不瞻仰。沒想到啊,果然恢宏!”我站在金字牌額的“敕賜普救之寺”下,站在“普救光陰,歸依慈悲”的美好願景前,極目遠眺。

    潺潺流水,遍行翠竹修柏;參差樓閣,湊趣名葩異卉。

    幾名極年幼的小廝,在我們前頭行路,既爲替我們引路,也爲替我們規避閒雜人等。

    而我,早不耐煩於躲躲藏藏、行行停停、瑟瑟縮縮。我拉住紅娘的手,繞轉回廊,向松亭花溪處觀景。行過廚房西、法堂北、鐘樓前,登了寶塔,參拜了金剛。

    紅娘一路上替我遮遮擋擋。她說,閨門有法,家道肅然,侍女似我,不告而出,亦爲自恥,何況小姐?她說,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她說,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整冠,男女授受不親,萬一碰上男子……她囉裏囉嗦女誡連篇嚇到小手冰涼小腳哆嗦,她吭吭唧唧道:“小姐啊,你放過我,咱們快回去吧。今天的事情如果夫人知道了,非打死我不可!”

    我說:“悄聲。噓。你看。”

    佛殿的諸天聖像前,長跪着一名身着白衣的清削男子。他沉沉的低吟道:“哀哀父母,生我劬勞。欲報深思,吳天閨極。”唸完,深深地磕下頭去,許久未起,肩背輕顫,好似在無聲的哭泣。

    我不知道是什麼事情牽動了他思念已逝父母的悲傷情緒,但他的這句話,像極輕的一聲脆響,叩啓了我的心扉。想到父親仍在世的音容笑貌,想到樹倒猢猻散的門可羅雀,想到歸鄉路途的千難萬苦……我感同身受,鼻間微酸,擡手摸臉,已是冷淚滿腮。

    我手提垂擺,想邁進佛殿略瞧瞧這位同病相憐的苦命人的正臉。看見他好似聽見我的足音般的匆忙直起身,惶惶草草的拭淨臉,只留給我一個側臉,更確切說,只有衣袖未及拭乾的一道淚痕,我已被口娘展衽遮面,慌慌張張的拖了出去。

    我聽見有人喊他:“張解元,你原來在這裏啊。”

    哦,竟然還是個小小的解元呀。我笑。壓抑了很久的陰鬱情緒,好像輕鬆了那麼一點點。

    稍入暮的時候,我們循例,安排香案,在太湖石畔祭拜亡父。

    我奉香過額,默默祝禱:“此一柱香,願化去先人,早生天界;此一柱香,願堂中母親,身安無事;此一柱香……”

    夜深香靄散閒庭,簾幕東風靜。

    忽地隨風送來一陣絲桐勾清音:其聲壯,似鐵騎刀槍冗;其聲幽,似落花流水溶;其聲亢,似長風鶴唳空;其聲低,似閒談兒女喁。

    思接意通,我癡醉的靜立於庭院。我聽出了“雪浪拍長空,天際秋雲卷”的壯闊;聽出了“竹索纜浮橋,水上蒼龍偃”的隱忍;聽出了“泛浮槎到日邊”的曠達……我跟隨琴曲牽引乍歡乍悲,心緒動盪,幾乎連默禱時應有的持重守靜外表也難以去維繫了。

    母親差小廝去問:“何人夜深擾人清靜?

    小廝回稟道:“彈琴的人姓張名珙字君瑞,是寄住在佛塔舍後軒閣中的窮書生……”

    我代母親展閱彈琴者的致歉信,顏柳真書,紫毫箋一幅,略概敘緣由始末:“……西洛貧儒,儒學進身,喜寺院清淨,溫閱舊書……不日離去,叨擾之處,萬乞海涵。”

    相約不如湊巧。這位彈琴的張君瑞,好像正是我撞見偷偷哭泣的那個人。不過,張珙……?聽起來似乎有些耳熟。

    果然小廝說到:“……僧衆們都喊那人張解元。”

    事情發展到了這裏,本該成爲一段關於偶遇的故事,如果他如信中說的那樣子離開的話。

    隔日,早齋剛過,寺內警鐘喧聲大作,一行流寇逃竄至此地。

    半萬的賊兵,將方圓五里圍了個水泄不通。刀劍扣門,飛鏃入寺,小嘍囉隔着寺門高喊道:“俺們將軍乃前相國崔公部下孫飛虎。一來,要寺內的寶貝和糧草以增軍資。二來,聽聞崔相家眷在此,獻出博陵崔氏的鶯鶯小姐,給上頭當個侍妾。若依命,大兵立退;若逆命,屯住了山門便放火。”

    指名道姓,顯然是打聽得詳細了才帶兵找來的。

    法本長老請母親商議:“崔公親舊,權重朝野。夫人能否修書-二,向外求援?”

    我母親急惶惶接口:“有。休說旁人,我侄兒鄭恆便能犯險援手。只不過,若等待修書,再請援兵,唯恐應援不及……”

    法本長老合掌道:“我到法堂廊下,詢問僧俗高見者,或有斡旋拖延的妙計。

    我在簾後聽完事情的經過,衝出去,跪伏在母親腳下;“鄭恆未見得能指望得上,靠人不如靠己。既然孫飛虎拿我當藉口,久拖不利,我倒有一個萬全的妙計,能救母親災,能解寺院厄,能活衆人命——開寺門,放我一人去見孫飛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