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流光刺客 >第68章 芳澤無加
    李芳澤出生的時候,身爲高齡產婦的母親哭成了一個淚人。他的兩個姐姐守在牀邊,也哭得稀里嘩啦。三天後,出海打魚的父親回到家顧不上洗漱,用滄桑的雙手緊緊抱住他,熱淚縱橫。

    李家,終於有了一個兒子。

    在李芳澤的成長記憶裏,家人對他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你一定要爭氣。

    一定要爭氣,考試拿個第一名;

    一定要爭氣,別和壞孩子一起玩;

    一定要爭氣,把一家人帶出小漁村……

    他享受着父母所有的偏愛與優待,每日除了上學,便是躲在屋裏悶頭看書。窗前一摞摞的書籍試卷,像一座座堅固的小山,阻隔快樂,密不透風。

    是如何度過那些孤單枯燥的時間,望着同齡的他們在曠野自由自在地玩耍奔跑,而自己只能握緊手裏的筆桿咬牙低頭?

    李芳澤在無數失眠的夜裏思索,想起母親用掃帚把小夥伴們趕出家門,父親將大姐養的小狗賣給了狗販子,二姐每天穿着別人不要的舊衣服……

    印象中,父親眉間總是皺着一團散不開的愁霧。

    “你好好學習比什麼都強!家裏的事情不用你操心,別成天只想着玩,沒出息!記住,你將來是要考清華北大的,我和你媽後半輩子全靠你了……”

    一句話,一把枷鎖。

    李芳澤十五歲那年,全家人又哭了一場——他考上了市裏的重點高中,終於向外面的世界邁出了第一步。

    開學當天,李芳澤穿着嶄新的衣服,坐在父親的電動三輪車後面,用手護住暖瓶和臉盆,裝有棉被衣服的尼龍袋子像一個圓滾滾的娃娃躺在他腳邊。

    三輪車被迫停在街口,遠處的校門外水泄不通,整條路佈滿學生和送行的家長,時有幾輛小轎車狂躁地按着喇叭。

    父親只好下車,用黝黑的手擦掉額頭汗水,然後把尼龍袋扛在肩上,喘口氣後,另一手拿起臉盆,對他說:“把暖壺護懷裏,別讓人擠破了。”

    他和父親正要走上步行道的時候,一個交警扯着嗓子跑來:“誰的三輪車?趕緊拉走!這路還不夠堵的!”

    路中央的小轎車裏冒出一箇中年男人的肥臉:“早該管管了,什麼破車都敢上路!颳了蹭了算誰的!”後窗露出一個同齡女孩精緻的臉龐,瞥向他們的“破車”。

    那雙漂亮的眼眸裏,盛滿不屑、漠然和嫌棄。

    這是李芳澤理解的意思。

    他佇立在路口的樹下,看着闊綽的汽車們擁有佔據大道的權力,車內的人不用憂心烈日的照射。騎自行車的少年們敏捷地穿行而過,他們行囊輕鬆,朝氣蓬勃。

    而他的父親,在路人注視中,在交警怒罵中,賠笑打哈哈,不停倒退着三輪車,艱難倒退着,一點點消失在眼前喧鬧裏。

    李芳澤緊緊攥着暖壺把子,腳邊是母親爲他上學新買的洗臉盆、家裏最乾淨的尼龍袋。它們此刻像充滿污穢的臭魚,失去了水,暴屍街頭。

    他的臉漲得通紅,密密麻麻的汗珠竄出皮膚。他低着頭,看幾滴渾濁的汗水在樹影下緩緩墜落。

    這時,一塊紙帕出現眼前,動聽的聲音響起:“同學,需要我幫忙嗎?”

    李芳澤擡頭的剎那,感覺心停止了跳動,十五年的生命光彩怦然綻放。女孩嘴角彎彎,齊耳短髮落滿陽光,一身運動裝風姿颯爽。她騎着一輛黑色單車,一腳踩地,一手伸向他。

    他呆呆站在陰影中,伸手接過溫暖的恩賜。

    那是九月的夢,新生活的開篇,青春最燦爛的光。

    緣分使然,他們成爲了同班同學。

    李芳澤進入高中後,慢慢清楚自己的平庸。在這所享有高升學率美名的中學,優秀者不乏其數,他的學習成績只能混箇中等。學校將年級裏最優秀的學生凝聚在三樓的六個特優班中,其他二十四個班級裏,摻雜着各路學生:學習較好的、一般的、家裏有錢的、託關係進來的……

    上高中的第三個月,李芳澤擁有了一個外號,男生們把他叫做“村裏來的小芳”。

    他身形瘦弱,衣着土氣。自卑內向,不善言談。沒有手機平板,不打遊戲不曠課,腳上穿着無牌鞋子……在一羣躁動少年裏,他無法加入任何話題,成爲一隻另類孤鳥。

    那個陽光中的女孩,與他截然相反。

    她叫許可,爽朗外向,自告奮勇擔當體育委員,籃球比高年級男生打得都厲害,臉上始終掛着率真的笑容。

    許可在班裏人緣很好,老師們也非常喜歡她。李芳澤只能在心裏默默惦念,看她大方舉手回答問題,聽她與同學說話開玩笑……每每此時,佯裝看書的他總會偷偷勾起嘴角,設想無數與她一起的畫面。

    是啊,誰不喜歡溫暖的太陽。

    他也喜歡,可他沒有勇氣靠近。一個極度自卑的人,見到了像太陽一樣耀眼的光芒,並不會開心迎上去,反而會遠遠地躲開。

    因爲,那是承受不起的灼燙。

    課間休息時,除了上洗手間,李芳澤都會待在座位上做題。有時,他會佯裝拿書偷偷觀察許可和男生交談。

    每當她和帥氣的男班長聊天時,笑聲會變小很多。他們相談甚歡,彼此坦然自若,坐在一起成爲絕佳的風景。

    他越來越自卑,拼命學習卻依舊浮游中等,連班級前十都擠不進去,勤能補拙的良訓敗給了天賦有差的現實。

    李芳澤覺得同學們一定都在背後嘲笑他。他沒有資本參與任何一項青春特有的攀比。他埋頭更低,低頭走路,低頭學習,低着頭煎熬時間。

    直到那次體育課。

    再過一個月便要迎來文理分班,體育課在期末考前變得珍貴難得。他本來不想去操場,聽到有同學說許可和班級男生一起組隊,要跟八班進行籃球比賽,他放下了試卷。

    下午的操場陽光和煦,微風帶走颯颯樹葉。兩班的人起鬨歡呼,一場鄰班間的籃球較量,因爲有身爲女生的許可加入,更爲熱鬧振奮。

    他站在人羣之後,默默窺看許可充滿魅力的發揮。他不會打籃球,不擅長任何運動,怔怔望着滿身發光的許可,與男生們一起揮灑熱汗。

    突然,眼前的同學驚叫着向兩邊閃去。他來不及反應,便被飛來的籃球砸中了臉,仰頭倒地。

    同學們迅速圍過來,伴隨嘈雜的聲音,一抹奔跑的腳步聲變得清晰。

    “同學,你沒事吧?”

    許可出現在他眼中,面容擔憂。那一刻,他很沮喪,說不上來的難過。許可,連他名字都叫不出。

    可他無限着迷,許可的五官深深嵌進他的雙眸。他心跳不止,手心胡亂抓起一把人造草,遮掩自己的無措。

    “沒事。”

    他撐地坐起來,見同學們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他不由伸手,在潮熱中摸到了嘴上的鼻血。

    許可蹲下來,從兜裏掏出一包紙遞給他,見他呆愣,笑着動手給他擦去鼻子處沾住草葉的血滴。

    “我送你去醫務室。”

    一陣目眩中,他趴在了許可後背上,一切發生的措手不及。

    震驚、羞愧、緊張……當時的心情究竟該怎麼形容?連二十八歲的李澤也無法回答。

    許可揹着他穿過紅色跑道,身後是同學們的笑聲起鬨聲。一個男生大喊:“許可,比賽還沒完!”

    “不玩了!”

    “許可,你要背小芳去哪?”

    “廢話!醫務室!”

    ……

    許可的溫度透過衣料熨燙在他身體上,呼呼風聲從耳畔溜過,她用後背托起一顆少年敏感脆弱的心。

    “放我下來。”他聲音很弱。

    “別怕,一會兒就到了!”

    “我,我只是流鼻血,我可以自己走……”

    “不行,你沒我跑得快。對不起,我剛纔不是故意的,誰知道那球衝你飛去了。”

    “沒,沒事。”

    “你不到一百斤吧?個子也小,李芳澤同學,你得多喫飯啊!”

    “你知道我名字?”

    “當然啊!咱們可是一個班的。”

    在那天開始,學校裏傳得沸沸揚揚:九班的女漢子許可揹着他們班小芳跑出了操場,兩人關係不一般。

    李芳澤很開心,雖然他的形象更加不堪。同寢室的人冷嘲熱諷,說他給班裏男生丟了臉,害得其他班譏笑九班男的全是柔弱小女生。

    他不在意,滿心裏想着那個下午與許可親密接觸的感覺。

    在背書時,在深夜裏,在回家路上,處處回想。

    許可性格大大咧咧,把他當成哥們照顧。因爲許可,他開始敞開心扉,和同學們說話也變多了些。

    分班在即,班裏瀰漫不捨感傷的氣氛,話題集中爲“選文科還是選理科”。

    許可說,她不喜歡背書,反正她是要當體考生的,文理無所謂。

    李芳澤選擇了理科。

    命運使然,他們再次成爲同班。

    理科班男多女少,大方開朗的許可深受男生們歡迎。她依然擔當體育委員,在枯燥的生活裏活躍如朝陽。

    一次排座位,許可和李芳澤成爲了同桌。天知道他有多麼雀躍欣喜,一連幾天夢中笑醒。

    許可用紅色馬克筆塗滿一張紙,撕成筆直的長條,在他注視下慢慢疊成了一顆星星,放在他的手心:“你好,我的同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