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探食》定了三位評委,八賢王一人執十張金箔,剩下的兩人,每人五張金箔。
除了八賢王,另外兩個金舌頭是誰,大家都不清楚,現在可好,二十張金箔全到了人家顧記的顧廚手裏。
一人得到所有金箔,這簡直像是神話,不必像,若是他們這些廚子也有機會名留青史,史書上記本朝勤行大事件裏,此事哪怕排不到第一位,肯定也要排到前十去。
範廚心如止水地盯着桌上的黃金濃湯。
濃湯當然是好看的。湯汁本身是清澈的透明色,乳白的小疙瘩浮浮沉沉,一簇鮮豔的金色薔薇把整碗湯都襯得金燦燦的耀目。
幾顆蝦球臥在白玉般的蓮藕和漂亮剔透的菜葉上面,同樣煞是好看。
範廚挽起袖子,深吸了口氣,舀了一勺湯慢吞吞地喝下去。
“哎!”
一口喝完,範廚就輕嘆了一聲。
這疙瘩湯的確好喝,各大本身用的面十分精細,不大不小,恰到好處,咬起來軟和中又帶着勁道,有一點嚼勁,一咬下去,裏面裹着細碎的肉糜,有蝦肉,有蟹肉,有魚肉,種類雖多,味道卻不亂。
但最鮮美的還是這湯。
疙瘩湯最要緊的無疑就是這一道湯,範廚猜不出那女廚子都用了什麼料,但這湯不光鮮美,還有一股特別的清甜味,他曾經做過最仔細,最認真的高湯,也沒這種特別。
範廚記得當初他出師時,他師父就說,他做菜認真努力,也有天分。沒天分的廚子,哪怕做一輩子菜,都只是熟練,只是能喫而已,永遠別想做出真正的,別人做不出的菜。但他還不大開竅,還差點意思,只能說有天分,可天分沒高到讓他成爲真正天才的地步。
他直到過了三十歲,才隱約知道師父說的是什麼意思,畢竟見過謝尚等人的本事了。
但他是不服氣的,總覺得他就是沒有天分,只要足夠努力認真,不是沒有機會超過那些天才。
可今天,範廚想起剛纔驚鴻一瞥,看見的那個女廚子,雪白的皮膚,身形纖細,不像廚子模樣,美得很,也年輕,才十六歲。
範廚的眼淚都要流出來。
他十六歲的時候在幹嗎?他十六歲,連正經上好的食材都不能碰,每天他奶奶的得切兩大筐的蘿蔔練刀工。
“嗚。”
他今年四十有六,比顧廚大了三十歲!
範廚一邊哼唧,一邊呼嚕呼嚕地喫黃金濃湯,他花了十兩銀子買的菜,怎麼都要喫乾淨。
而且,這可不是一般的金箔!
是他爭了好些年,愣是運氣不好,總也爭不着的金箔。
範廚喫得咬牙切齒,整張臉都是扭曲的。
這濃湯香醇甘美,口感獨特,絕對是難得一見的美味,他挑不出半點不好,至少顧小娘子的手藝不是假的,她能得了金廚的名號,也不是那些老饕們看她長得好看偏向她。
可是,這和湯裏放金箔那是一點關係都沒有。有這金箔,沒這金箔,疙瘩湯都是一樣的滋味,甚至因爲有金箔,煮的時候可能還要費些心力,對廚子是個麻煩。
顧湘:“……好吧,食客是咱衣食父母,偶爾被甩甩臉子到也無妨。”
範廚子慢吞吞地向大門走,這顧記的宅子修得有點怪,道路蜿蜒曲折,遊廊錯綜複雜,該是建園子的地方突兀地多出一處房屋,修建的小徑像枝繁葉茂的大樹,樹杈分叉極多,要不是有清晰的指示牌,陌生人肯定是好進不好出。
他腦子裏想着亂七八糟的事,一會兒琢磨顧湘的廚藝到底是怎麼練出來的,一會兒又覺得自己或許該回鄉養老,京城的日子實在是不好混,胡思亂想,注意力不集中,也不知怎麼繞着繞着,就繞到後門。
那就乾脆從後門出,正好旁邊有兩個小廝在打掃落葉,他忙轉頭招呼道:“這位小哥,我剛喫完飯,不小心迷路至此,勞煩你們幫忙開一下門。”
範廚話音落下,兩個小廝齊刷刷擡頭看向他的方向,目光平平淡淡,帶着一股子說不出的冷漠。
對上這樣的目光,範廚一怔,不由腳下發軟,總覺得這兩個人的眼神特別恐怖。
他抖了抖,聲音頓時低了幾度,訕訕問道:“敢……敢問?”
其中一小廝大跨步地朝他走過來,範廚心裏一緊,渾身肌肉緊繃,正待腳底抹油,前襟便被這小廝抓住,身子登時一輕,擦着小廝的腦門嗖一下就飛了出去。
“啊啊啊啊啊!”
範廚慘叫着趴在地上,連頭也不擡,高聲呼喝,“救命啊,顧記殺人了,救命,救命!”
一聲嚎叫,所有人都被驚動了,附近正好有幾個食客在遛彎,謝尚同謝彬也在,齊齊趕到,一走近,所有人都愣了下,只見一個小廝立在樹叢裏,手裏一手抓着一條蛇。
綠色的蛇身,三角的腦袋,細長的脖頸。一看就是毒蛇。
食客們齊齊打了個哆嗦,便要驚嚎。就聽見不遠處傳來一極冷靜的聲音。
“都不要吵,也不要動。”
這聲音像一團雪,登時讓衆人的腦子瞬間清醒。
謝彬轉頭看去,說話的是顧湘,她就站在小徑後面,穿了身鵝黃的襖子,一點都不看不出剛在廚房竈臺前忙活過,身上清爽乾淨,烏髮如雲,此時神色冷淡,到有點貴女千金的模樣。
顧湘一側目,見雪鷹已不知何時出現在她身側,便朝兩個小廝點點頭。
兩個人把蛇頭一擰,就將蛇綁在腰裏,迅速打了個漂亮的蝴蝶結,才掄起掃帚,刷刷刷地飛舞出去。
謝尚心裏微顫。
那蛇是綠色的,偏顧記偏僻處仍雜草叢生,樹枝上,樹葉上綠油油的,蛇若在其中盤桓——
應該不會。
謝尚搖搖頭呢喃:“哪會有那麼多蛇?”
嘶嘶嘶,沙沙沙!
霎時間,草叢上下起了蛇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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