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如果你是菟絲花 >第 4 章
    配樓裏有個面孔嚴肅、年近半百的婦人已經在等夏柔了。

    “方姐,這就是夏柔,以後就在這兒生活了。你多照看她。”老周把夏柔交給她。

    又對夏柔說:“方姐在曹家很多年了。家裏的事都是她在照料。你有事找她就行了。”

    是在曹家很多年了,以至於在這個沒有女主人的家裏,這個料理家事的家政阿姨,儼然彷彿成了女主人一般。

    夏柔把這些心思都掩在心底。活了十年,重生一回,便是愚笨如她,多少也有些長進了。

    她垂下眼瞼,輕輕的叫了聲:“方姨。”

    女人嚴肅着臉,回了聲:“夏小姐。”

    待老周走了,方姨把夏柔領到她的房間,看了看已經送到了房間裏的幾隻行李箱,說:“把應季的衣服收拾出來就行了。那邊裝修頂多再半個月就可以了,搬到那邊再開箱整理比較方便。

    夏柔點點頭:“好的。”

    看這個即將寄人籬下的小姑娘沒給她擺大小姐的款,方姨的表情便柔和了些。打量了一下她黑色的裙子,她問:“你媽媽的頭七已經過了吧?”

    “沒有。”夏柔回答,“就是今天……”

    其實也是個命苦的孩子。方姨想了想,還是低聲提醒她:“等過了今天,就別再穿黑色了。到底這是別人家,不太好的。”

    黑色是喪色,夏柔穿的,其實喪服。

    夏柔看着方姨,有了片刻的怔愣。

    她因爲母親去世而蒙曹家收留,卻真的不適宜一直穿着喪服,將晦氣帶到別人家。以她現在的人生經歷,對人情世故的認知來看,方姨的提醒,真真正正的是好意。

    她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點頭道:“好的。”

    頓了頓,猶豫了一下,還是低聲說:“謝謝……”

    方姨看她是個能聽得進勸的孩子,表情便不那麼嚴肅了。雖然有點不喜歡她的身份,卻也同情她成了孤兒,看她的目光便慈和了很多。

    “洗洗臉。”她說着,用手指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別用熱水,會腫。用涼水,消得快。”

    直到她離開了夏柔的房間,夏柔都還在摸着紅紅的眼眶發愣。

    這是……什麼情況呢?

    她是能夠感受到方姨釋放的善意的,然而……這跟她記憶中,實在是有頗大的偏差。記憶裏,這個女人面對曹家四兄弟的時候就笑得和藹慈祥,一面對她,就繃着臉,宛如後孃。

    現實和記憶的偏差讓夏柔感到迷惑。

    她搖搖頭,打開一個行李箱,把應季的衣服取出來,一件一件掛進衣櫃裏。那些紅紅綠綠顏色鮮亮的衣服,她都收在了別的箱子裏,眼前合穿的,都是些素色的衣裙。

    當她把一條黑色的裙子掛上去的時候,記憶的某一個點突然被觸動!

    是的,在上一世的十年前,方姨也是給了她這樣的建議,勸她不要在曹家一直穿喪服。

    而她呢?她聽了嗎?

    不,沒有!

    十五歲的她,還不能理解這其中的人情世故。她心生怨怒。她的母親去世了啊,她爲什麼不能爲她着喪服呢?

    她非但沒聽,她還在後來的幾個月裏堅持穿着各種黑色的衣服。更可笑的是,她當時是那麼的理直氣壯!

    夏柔看着那條黑色的裙子,微微張着嘴,簡直不能想象當時曹家人是怎麼看待她的!

    十五歲的她,是得有多不懂事?

    可是……記憶中,曹家人……一句都沒有說過她……唯一給她臉色看的,也就是方姨了。所以,是因爲這樣,方姨才一直都對她很冷淡嗎?

    這是夏柔以前從未想過的事情,以前她一直都覺得,因爲她是情婦的孩子,所以方姨纔打心底裏輕視她。她說的話,給的建議,在她看來都是苛刻無理的要求。

    夏柔坐在牀邊,雙手捂住臉,有一種無力感。

    大家族,成員多,事情多。那些事……你應付不來。大哥曹陽坐在他的書桌後,這樣對她說。

    她還記得他那時緊鎖的眉頭。

    她坐在他對面,臉上熱辣辣的,感覺自己整個人都被否定了。她心裏說不出的難過,於是更加倔強的堅持己見,一意孤行。

    大哥那時候是多麼的無奈啊……

    他靠着書桌抽了很久的煙,定定的看着她。她不敢和他對視,卻垂頭咬着嘴脣,就是不肯改口。最後他把煙摁滅在菸灰缸裏,長長的嘆了口氣。

    算了,你要非想,那就這樣吧。他伸手揉了揉她的頭,低聲說……有大哥在,總能護住你……

    結果,她在他一時看顧不到的地方,就這樣死了!

    她用她的死證明了,他對她的評價是再正確不過了。那些人,那些事,她根本就應付不了!

    而現在,她重生回十五歲,死過一回的人,重新再經歷從前經歷的過的事情,纔不過剛剛第三天,纔不過剛進曹家,纔不過剛接觸到曹家的幾個人而已!就已經愕然的發現,原來從前的事情並不就是她記憶中的那樣。

    不要說別的家族那些人和事,就是在曹家,原來她從來沒曾真正拎得清過。

    她苦笑。

    對自己,再一次有了重新的認知。

    揉揉臉,放開自己,打量這房間。倒是和她記憶中一模一樣。當然沒有主樓的奢華,但也是整整齊齊,乾乾淨淨的房間。

    因爲四哥就要回國了,應他的要求,主樓那邊在重新裝修他的書房。還沒弄完,就趕上了成婉去世,曹雄決定收留她。於是就一起將二樓另一側的那個房間從新整了整,給了她做臥室。在弄完之前,安排她在配樓住了一段時間。

    現在想想,這些事情是多麼的合情合理啊。

    爲什麼她當時就那麼大的怨氣呢?爲什麼就覺得自己被人看不起了,被怠慢了?就是因爲配樓住的是阿姨、保潔、司機和廚師嗎?

    她覺得讓她住在配樓,也是因爲他們看不起她是情婦的孩子。

    帶着這怨氣,她不肯聽從方姨的意見,跟她頂着來……如此的不討喜,卻一直覺得都是別人不對,都是別人輕視她。

    死過了一回,再來重新審視這些,才發現……原來真正輕視她的,就是她自己。

    她的自卑,就這樣一直折磨着她,沒有一刻放過她過。

    和自卑一體兩面的,就是過度的自尊。比如和方姨對着幹,比如不肯聽大哥的,堅持要訂婚……

    她一心想在曹家人面前昂起頭顱,活出個人樣,活出體面,卻……總是狼狽不堪。

    那時候怨天尤人,可現在想想,都怪不得別人。

    她若不去強求,不去作,以大哥護短的性子,和對她的安排,必然能讓她順順遂遂的過一生的。

    可他的話,她爲什麼就着了魔似的不肯聽呢?

    夏柔自己……也說不明白……

    她用冷水洗了臉,用毛巾冷敷了一下眼睛。

    擡起頭,鏡子裏是一張略顯蒼白的臉。下巴尖尖,眉眼淡淡。不笑的時候,看起來有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

    這是十五歲的自己。

    夏柔下意識的摸上自己的臉……

    爲什麼會重生呢?她何德何能,能有重來一次的機會?

    晚飯只有曹陽和夏柔兩個人。

    夏柔到餐廳的時候,曹陽已經在那裏等她了。

    “本來還想晚上聚個餐給你接風的,結果都臨時有事。”曹陽說。

    也並沒有太多的歉意。於他們,給她接風,是給她面子。不給她接風,她也無可指摘。

    夏柔想,其實真的就是這樣。

    她不是公主,她只是個寄人籬下、受人恩惠的孤兒。曹家男人們的任何公事或應酬,都比她重要。他們有事,不會特意爲了她趕回來,是再正常不過了。並不代表就是輕視了她。

    她有點想不明白爲什麼前世,她就會那麼的在意那些小事。心懷怨念,第二天便以“不舒服”爲名,沒有來喫早餐。

    餐廳裏很安靜。

    曹陽夾了口菜,擡眼了看了那女孩一眼。

    很好,很安靜的女孩。要是一直都這樣安靜的話,就最好了。

    給她飯喫,給她衣穿,給她屋住,供她上學。這麼看起來,養她也不是太麻煩的事。

    到現在爲止,他對夏柔的表現十分滿意。

    喫完飯,夏柔擱下筷子,問:“我要等等曹伯伯嗎?”

    她在曹家薰陶了十年,習慣了像他們一樣挺直腰背。

    曹陽看着她的坐姿,就特別的順眼。他瞄了眼牆上的掛鐘:“不用了,你先去休息吧。”

    “那……”夏柔有些猶豫。她回想起來前世自己的種種失禮,不想再重複自己的蠢笨無知,覺得既然有重來一次的機會,就想把從前沒做好的事情,推翻重來一次。

    曹陽喜她的知禮,眉眼間都柔和了很多:“明天再見也是一樣的。”

    夏柔黝黑的眼睛注視了他一會兒,十分聽話的“嗯”了一聲,道:“那我先回去了。”

    “去吧。”曹陽頷首。

    注視着女孩纖細的身影離開,他才收回目光,搓了搓下巴。

    家裏有個女孩子,感覺真是不一樣。她跟他知道的那些女人很不同,既不嫵媚也不嬌嗲。也跟部隊裏的男孩子不一樣,說話都是輕聲細語的。

    聽着也挺舒服的。

    只是那雙黑黢黢的眼睛,他想,總讓人覺得蘊藏着些什麼東西,不屬於十五歲的少女。

    有點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