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舊春閨 >第一卷人間難得幾回聞 第一百章拾人牙慧
    言語半含半摻,聽得沈南伊刺耳得很,只想跺腳作啐。

    她也真的跺了,卻是在剛剛開口時被彭氏一把扽住了。

    她看着彭氏悄悄乜來的一記眼神,心頭一凜,就見彭氏又將頭轉了回去,看向容氏,墩墩的聲音像過了道冷水,隱約能品咂出一絲寒涼的況味。

    “小孩子家家的鬧脾氣罷了,沒必要這般嚴正以待的,到底漪姐兒他們還住在府上,擡頭不見低頭見,這一道歉,道歉得傷了和氣,日後相處豈不是牙齒總磕舌頭了?”

    彭氏說得那般和氣,一副落落大方的姿態。

    容氏神色一黯,正要開口,一壁廂的殷老太太嗐然了聲,“道不道歉,而今也都傷了和氣,瞧瞧這兩個猴息子處的……說難聽點,那就是隻差拔刀相見了。”

    容氏扯了扯嘴想說沒恁般嚴重,殷老太太就轉過頭,直凜凜看着她,“所以我早先就跟你母親說過了,這些姐兒被我們慣的,漪姐兒難免要受氣,你侄女兒和母親要真是住不真周,還是回去的好。”

    容氏窒了窒,“老太太……”

    “老太太說的是,方方老爺那一通怪罪,我私下裏細想也明白是我的過錯,是我把伊姐兒慣的,瞧瞧,就因着一件衣裳就鬧出好些折騰,這要是……”

    彭氏噯噯着,踱到容淇漪跟前揸住她的手,拍了拍。

    到底是平日好生將養的手,羸脆的甲片修得一如才露頭的小荷,尖尖細細的,容淇漪稍一拃掙,彭氏輕輕地往回一扽,手背就被刮出幾道紅痕。

    偏生彭氏還攥得緊,容淇漪拗不過來,只得任由着彭氏一壁廂搓刮,一壁廂聽她拿腔作勢,“再有什麼大齟齬,我怎麼能心安,又怎麼同小娘交代?”

    容氏脣瓣囁囁正要開口,又被殷老太太悠長的喟聲打斷了,“可不是。”

    殷老太太曼曼地說着,半闔不闔的眼睫,含出一線深長的光,頭一轉,便轉向了那被桎梏住的容淇漪。

    “我曉得你也是個孝順的,雖說你還沒出生,你姑母便嫁了過來,但怎麼說血脈相連,你定定是打心底兒的憐疼你姑母還有你弟弟,我也明白你留在這裏是爲了周顧你姑母,但事到如今,你同伊姐兒這般三天一吵五天一鬧的,再這麼下去,只會讓你姑母輾轉反側,憂思難安的。”

    這番話說得容淇漪根本不知道怎麼反駁。

    索性殷老太太也不期盼着她能吐出什麼好話來,手撫着鬢一笑,“老爺,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話鋒一轉,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到沈蒔身上。

    沈蒔坐在圈椅裏,稍稍低埋的頭迎着光,整張臉彷彿掉進了墨汁裏,鬱郁沉沉的,聲音也遲重得厲害,“母親說的是……”

    同衾相眠十餘年,容氏哪裏不曉得沈蒔就是個一徑只聽自己母親話的人物,遂哪敢再讓他說下去,連忙泣出了聲,“是我不好,我從前也不是這般的,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了身孕,還是因着倬哥兒的事,反正性子愈發多愁善感了…….”

    這一句力挽狂瀾,終究讓沈蒔想起那一肚子的火氣,本來就壅塞的一張臉此刻凍住似的,僵冷得可怕,就是從嗓子眼滾出來的一聲哼也摻了絲絲的寒意。

    “不是你的過錯,若不是有人從中生惡,哪裏會有而今這起子的事。”

    因先前有彭氏那番話作保,沈南伊現下聽到沈文倬的事,哪裏還有半點愧疚的心腸,只愈發氣盛,接過這茬就道:“爹爹說的是,那原是我們的不對,母親也盡力去彌補,只可惜,一腔好心終究打了水漂,造就這漪姑娘忙不迭地打抽豐…….這要是傳到外頭,旁人笑話我們一句,未必不笑話爹爹一句,是不是怕了那容老爺。”

    咣的一聲。

    沈蒔拍案而起,漲紅了臉怒斥沈南伊,“反了天了!這話由得你說?可見的確是如你祖母所說,你母親沒教養好你,今天我在,我且得好好鞭笞鞭笞你,叫你還敢不敢再長一張嘴生一張舌,亂嚼話頭!”

    說着,赫赫喊了一聲,吩咐長隨拿藤編過來。

    彭氏聽見,駭然了臉擋在沈南伊跟前,“老爺,伊姐兒直言不諱,沒得個長幼尊卑,是該罰,但這話您也得細細忖忖,她說的是不是這個理兒?好歹她也是沈家的嫡女,豈能任由旁人騎在頭上,這不就是等同拿着笑臉往外讓人摑的麼?”

    沈蒔卻不聽,執意要拿藤編出了那口惡氣。

    彭氏沒法,只能轉頭求助殷老太太。

    殷老太太被這一出又一出鬧得眉頭直蹙,用手揉也揉不松泛,又瞧見彭氏拿一雙懇切噙淚的目光,一翣一翣的,恍惚幻作成容氏袖緣的刺金,爍得她頭暈眼花。

    她不禁喝了一聲,“都給我住嘴囉!”

    語音匝地,方方還烏喧喧的一室,像拔了柴火的鼎鑊,一霎涼寂了下來。

    除了沈南寶,各個都宛如雨中雞仔,打着哆嗦巴巴地看向殷老太太。

    殷老太太呢,彷彿剛剛那一聲,掙脫了嗓子,耗盡了力氣,所以現下空前的乏力,就是語氣也宛若懸在雲端,遊絲的厲害。

    “芝麻大點的事,非得要把房頂掀開你們各個才滿意!”

    沈蒔兩手抄袖,臉孱孱地抖動,“母,母親,但伊姐兒她……”

    “伊姐兒是有錯,是該罰,但什麼時候不能罰?你非得現下罰?你好歹是通政司,怎的輕重主次都不分?”

    殷老太太說完,沒去看沈蒔,稍擡了下頜迎向容氏,“小娘,我曉得你因着倬哥兒的事委屈,但這件事已經過去了,再老生常談的,是不是你非得鬧得整個家針尖對麥芒你才安心?”

    容氏一怔,忙忙道不是。

    眼見着又要擦淚,殷老太太曖曖地打住,“收起你那套眼淚珠子,別以爲把我眼晃花了,就能把我腦袋也整得暈頭轉向了。”

    被她單刀直入地一說,容氏幾乎有種被剝光了衣服公之於衆的感覺。

    殷老太太說不管她神情怎麼難堪,只管看向容淇漪,“你是個懂事的,如今你祖母病榻,你還是得少生點事讓她擔憂,至於這衣服……..”

    殷老太太打量着,見盤扣被扯露了線掛在錦緞上,搖搖欲墜的模樣,語氣微瀨,“瞧也沒怎麼遭殃,便這般罷,趕明兒我叫張士廉再拿一套給你,反正也不是什麼稀罕物,沈府要多少有多少。”

    最後一句輕飄飄的,雜摻着若有若無的輕蔑,容淇漪底還年輕臉皮子嫩,聽了這話,僵在地心,嘴角沒有一點掩飾的,捺得老長。

    沈南伊見狀,終於覺得出了一口惡氣,還來不及笑,殷老太太的叱罵就劈頭蓋臉地來了,“還有你,生在錦衣玉食的堆兒裏,什麼好貨沒見過,非得要這麼一件?還往外扒人衣服,現眼子,我們沈府好容易積攢起來的名聲就拿給你這般埋汰麼?”

    越說着,越想起從前的事,那一樁樁,一件件堆在心頭,衝得嗓子都寒厲尖銳起來,“要我說,鞭笞你都不成就了,非得杖打你,打得你屁股開花,十天半月下不了牀,你才曉得錯!”

    沈南伊天塌下來似的,腿一軟,跪在了地上,白着臉的直叩首,“祖母,我只是氣不過,那明明是我爲了謝小伯爺…….”

    殷老太太一點也不想聽這話,擲了茶杯摔在她身上,“謝小伯爺,謝小伯爺,成天念着他,你就生怕人不曉得你衷情他,生怕你自個兒嫁出去是不是?”

    殷老太太視線一橫,掃向一旁神色頗有些幸災樂禍的容淇漪,眸子眯了眯,當機立斷地道:“我且告訴你死了這條心罷,我們沈府的姐兒決不和開國伯爵府摻合,但凡摻合,別怪我將你劃出族譜!”

    “祖母…….”

    沈南伊頹然地喚,馨馨的兩雙淚眼看得殷老太太有些不忍,直瞥過頭去,“這點你還是學學你四妹妹,曉得什麼是該,什麼是不該。”

    沈南伊怔了一會兒,熱辣辣的風颳進來,打在她的面門上,那兩行滾下來的淚珠便愈發顯得冰涼,能直接涼到心窩裏去。

    她拿起袖揩了揩,發覺那淚滾滾如注,止不住似的,便罷休地仰起臉,慼慼看向殷老太太,“祖母,爲什麼呢?這是爲什麼呢?您從前不也說謝小伯爺好麼?怎麼到今就這般厭惡起他來了呢?”

    彭氏聽不下去了,她這個女兒腦袋長着只頂個個兒、作擺設用的,裏面全是積糊,居然連殷老太太的敲山震虎都聽不懂。

    她忙按住沈南伊的頭往地上去叩,“長輩的話你只管聽,哪由得你問不問的。”

    沈南寶在抽咽咽的嗚聲裏捧起了盞,杯口上汩汩溢出來的熱氣,白茫茫的,像一層綃紗,覆在眼際,殷老太太啊、沈蒔啊這些人,這些事,彷彿都墮進了夢中。

    以至於從廳內出來,沈南寶都有些茫茫然的,一雙目渙散地看着眼前緣邊有些泛黃的蒼綠厚葉。

    殷老太太也好不到哪去,打發了人走,自個兒坐在圈椅裏,任着胡媽媽一下一下拿美人拳敲打。

    胡媽媽見她神色不爽快,想開慰,誰想殷老太太先開了口,“今個兒這事,你怎麼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