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舊春閨 >第一卷人間難得幾回聞 第一百零三章璞玉渾金
    沈南寶雙手交疊作勢要行禮,桉小娘子忙忙打了團扇,清嗽了嗽嗓子,「不,不必了,我不喜歡這些個規矩,繁瑣死了。」

    沈南寶便挺直了身,道了聲,「桉小娘子好。」

    她的聲音像鶯啼,從舌尖婉轉出來,聲口也水亮亮的,按道理誰聽都如春風拂面、綠柳拂波的況味,沒曾想落在桉小娘子耳朵裏,猛地打了一哆嗦,悄悄道了句‘乖乖“。

    沈南寶沒聽得太清楚,翣了翣眼,問:「桉小娘子,您說什麼?」

    桉小娘子站在雕花窗旁,迎着光,圓圓的耳廓晶瑩剔透的,透出鮮豔欲滴的紅。

    沈南寶看着,也就一翣眼的功夫,桉小娘子擎着團扇遮完了她那張臉,並在刺金團扇後狠狠地搖頭,「沒,沒說什麼娘你且坐。」

    沈南寶便道了聲謝,剛剛坐下呢,那廂桉小娘子從團扇後支出一雙眼看她,娘不必客氣,我瞧着你比我年小几歲,我就沒臉沒皮讓你叫我一聲姐姐罷,就不要說那些個敬辭了,聽着我怪難受的。」

    怕沈南寶不應,桉小娘子又解釋一句,「我不甚喜歡那些您啊怹的,遂就是櫟棣她們,我也讓她們對我直呼其名。」

    沈南寶有些訝然。

    櫟棣卻見慣不怪,捧着提壺走到沈南寶手邊的茶几,一壁兒斟茶,一壁兒道:娘勿怪,我們姐兒的確是這樣的,她不愛這些。」

    末了還黠一句,「她最愛的就是漂亮姑娘親暱暱叫她!」

    桉小娘子大有被人揭了老底的羞,直喝一聲,「櫟棣!」

    沈南寶不禁笑了起來,「既如此,那我就托賴叫你一聲桉姐姐罷。」

    桉小娘子誒了聲,那雙晶瑩的眸子眯成了月牙,還沒幾消功夫,櫟棣這廂斟了茶畢,蓋上蓋兒後道:「不過,姐兒娘可以無所顧忌,但小的不得不謹遵着,不然這傳到大娘子耳朵裏,小的們可是要挨板子喫的。」

    她話裏摻了旁意,聽得桉小娘子很是不滿,她哼了聲,「她就是那樣,好這些個破規矩,要我說守這些個破規矩幹麻,成天跪過去跪過來的,也不嫌膝蓋青疼。」

    急赤白臉地說完,轉過頭,見到沈南寶一雙眼瞪得圓溜溜的,裏面閃着光,活像一隻受了驚的小兔子。

    桉小娘子訕訕地嗽了聲,擎起扇一下緩一下緩地送着風,「我這,我這……」

    半天也捋不出來一句完整的話。

    櫟棣見狀,囫圇一笑,忙忙拎了茶壺走到桉小娘子跟前,「嘴瓢了罷,可見大娘子說得也不是那麼沒有道理,有些時候還是得注意着。」

    桉小娘子眉心一蹙,卻沒反駁。

    櫟棣復扭過頭,衝沈南寶笑,娘別見怪,我們家姐兒甚少出去,平日同我們這些個下人說慣了,便不忌着口了。」

    視線滑過來,落在桉小娘子身上,她耷着一雙眉,肥圓且慘白的小嘴微抿着,牽出一絲牽強附會的笑,「是吶,是吶妹你可別見怪。」

    可惜,客套客套得不成樣,說完這話,桉小娘子自顧自地翻了白眼,嘬着嘴,露出無可奈何的神情。

    坐在那片輝煌光瀑裏的沈南寶有些怔忪,大抵是聽慣了那些酸言澀語,又見慣了那些眼刀子,頭一次應付這樣不設防的話,還有這頗爲離經叛道的舉動,讓她有些惘惘的,無所適從。

    不過到底是見識過大風大浪的人物,沈南寶肚裏雖打着官司,卻在位子上笑出很寬和的姿態,「我哪裏會見怪,我只會覺得桉姐姐是個性情中人罷了。」

    汩汩的水流聲,傳來櫟棣細着嗓子的笑聲,「早前便聽人說過娘是個善人意的主兒,看來果不是空穴來風。」

    善人意。

    哪有那麼多善人意的,無非是

    無可奈何,因嘗過了苦楚,遂將內心的柔軟保護起來的盔甲罷了。

    不然誰不想做那個沈南伊,容淇漪,順心的直來直去。

    沈南寶一笑,略垂了頭。

    她今個兒梳的雙蟠髻並了幾朵絨花,扎得不太穩,隨着這舉動幾縷發垂了下來,落在眼際,飄忽的影兒,照在半闔的眼裏,含出一線幽窅的光。

    桉小娘子是玩文玩的,自然眼睛毒辣,單單的一瞥,便瞥出她笑容裏的雜摻。

    打扇的手頓了下來,沒了扇墜的搖撞,四周靜得只能聽到風響,一室宛如膠凝,凝得衆人呼吸都輕了些。

    只有桉小娘子大咧咧的一嗤,「你又來了,學那些個酸才說這些不着調的話。」

    被自家姐兒拆臺,櫟棣抹不開面,嘴抽抽的,喊了一嗓子,「姐兒!」

    桉小娘子‘誒“了聲,「早就告訴了你,別戴面具似的示人,不累得慌麼。」

    櫟棣被她這樣不着四六的調鬧得氣笑一聲,「到底是小的狗拿耗子,多嘴了,小的這就退下去,勤懇下人的本分!」

    說完,也不等桉小娘子言聲,恨恨踩着地兒,一步一個巴掌聲似的啪嗒出了屋。

    沈南寶坐在圈椅裏,滿眼的震驚。

    桉小娘子對此見慣不怪了,復拿起扇直顧打着,妹別介意,她們都叫我慣的,沒大沒小得很,就一張嘴討乖,會說那些個漂亮話。」

    屋內四角都掛滿了燈,沈南寶在燈下抿起了嘴,「會說漂亮話是個好事,這樣總不至於說錯了話,遭些罪受。」

    桉小娘子眉心又是一蹙,不過卻沒說話,只把那雙眼珠滴溜溜一轉,然後撅了嘴,朝沈南寶一努,「來了這麼會兒子光聽我們打哈哈了,快喝些茶罷,解解熱,解解渴。」

    沈南寶因而捧了茶,眼波卻從盞口漾了出來,見桉小娘子斜簽在椅搭上,一壁兒奮力打扇,一壁兒拭着額汗,甚至還掖了掖領子。

    沈南寶幾乎能從這樣的舉動裏感受到那一蓬蓬往上翻涌的熱氣。

    察覺沈南寶划過來的視線,桉小娘子有些不自適地在磋起腳尖,慢騰騰地將身子往圈椅內靠,「叫你看笑話了,我怕熱得很,原以爲這入了秋應當涼爽些了,沒想更熱了。」

    沈南寶放了盞笑,「桉姐姐足不出戶怕是不曉得,前陣兒……有人上疏給官家,說今年是旱年,所以會比平常熱些。」

    桉小娘子呆怔了會兒,道說怪不得。

    沈南寶見這麼會兒子她額上又起了細汗,便道:「桉姐姐這麼熱,不若叫下人捧些鎮過的飲子來?」

    桉小娘子聽了這話,神情懊惱起來,懶懶靠上椅背,仰起面,一雙眼盯着雕樑畫柱,直顧地唉聲,「也是喫過了,沒甚用,早前有冰鑑倒還好,那個老……我母親卻非得要下人將冰鑑撤了,打定主意的要熱死我!」

    「姐兒怎麼不說說大娘子爲何要撤您的冰鑑?」

    門口踅進來櫟棣,一張臉拉了老長,手上卻端着各式樣的飲子。

    看得桉小娘子琳琅滿目的,只管頑笑,「你怎的又回來了?」

    櫟棣乜了她眼,「小的這不是要謹守下人的本分麼!」

    櫟棣冷哼着轉過頭,踩着光影走到沈南寶跟前,摞書一樣的將那些個碗碟摞到沈南寶跟前。

    瓷盞落在桌几上撞出清脆的響,沈南寶在這樣的動靜裏笑了笑。

    桉小娘子問:「你笑什麼?」

    沈南寶道:「我早先過來還想呢,您是個什麼性兒的,原以爲是不好相處的,如今看來倒平易近人得很吶。」

    大概是方纔的一番相談,桉小娘子待沈南寶沒了先前那樣的生疏,自熟稔的一笑,沒管沒

    顧地道:「你以爲我是那官家麼,早年潛龍被人誇耀璞玉渾金,溫厚良善,但政權傾軋,爭那個高位時,就改頭換面似的流血漂櫓,伏屍百萬麼?」

    四周靜了下來,能清楚聽見外頭嘲哳的聲兒。

    沈南寶坐在圈椅裏,一雙眼不斷地翣,那神情看起來還算是端穩,心底兒卻雷聲隆隆的打着突。

    沈南寶突然想起來前郡公府夫人的那一通問候,怪道會那般嚴正以待,敢情不是怕桉小娘子與人相與跌了跤,原是瞧她是否有那個眼力見兒,得不得把這般的桉小娘子往外亂道,又或是將桉小娘子的話柄拿捏在手上作挾。

    櫟棣見勢不對,一把放了托盤,走到按小娘子跟前撼了撼她,「姐兒,今個娘不是過來向您討教乾坤核桃的麼?您且細教教她,就不搭這些非白了。」

    換做旁人也就順着梯子下來了,偏生桉小娘子不,瞪了一眼櫟棣,甚至還拍了她的手,「你別拽我衣服,等會兒子扯爛了,這麼貴呢,你瞅裏面嵌了金絲,金絲呢!我還想着沒有入項,便從這些個衣服裏抽了金絲往外當些纏頭呢!」

    櫟棣聽着,只想當場挖洞鑽進去。

    暗道您好歹是平章知事,郡公的嫡女,哪裏缺這點金絲,這落在沈南寶眼底,豈不是招笑話嘛。

    櫟棣忍着燒得辣辣的耳根子,努力從牙齒裏擠出一句話,「姐兒,你忘了小的跟你說的麼,慎言慎行,你再這麼大方厥詞,你小心大娘子伺候你那尊臀!」

    一番話說得沒大沒小的,要是在沈府早就喫板子了。

    桉小娘子卻打了個寒噤,虛攏着胳膊囁嚅,「那個老毒婦,成天就惦記着我那點能撅的地方,生怕開不了花。」

    「姐兒!」

    櫟棣這下是沒顧忌,狠狠拍了她,「你怎麼能這麼說大娘子呢!她好歹是你生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