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舊春閨 >第一卷人間難得幾回聞 第一百六十九章震驚四座
    他說着話,身穿朱漆山文甲,手壓環首直刀的效用,鐵甲相撞地跟近來,那排山倒海的氣勢,一傾兒壓得燭火將熄,滿室墮進淵藪似的,舉目都是幽幽。

    沈南寶微擡頭,看了眼身旁的人,還是記憶中那樣赫赫的威嚴,滔天的尊貴,站在那裏,就跟菩薩下凡,讓人膽戰而不敢直視,唯有虔誠俯首叩拜。

    可惜了,人不要她拜,抻出兩手明目張膽地將她扶直,“自個兒一邊去坐着,跟我作什麼禮呢!也不嫌生分。”

    剛剛有多氣,這會兒便有多惱,沈南寶沒忍得住地朝他嗔了一眼,眼底的警示意味很足,也很明朗,就是叫他別跟市井皮猴兒一樣,耍些花腔給人看。

    蕭逸宸瞧明白了,訕訕摸了一下鼻,回過頭,還是那威武的殿帥,乜着眼,捺着嘴,直把沈蒔看得內心一抖,抖過之後,心裏那些成算就這麼後知後覺地沉到了心坎,穩當當的,鋪出一股子空前絕後的自信。

    但必要的慌亂還是得做足,譬如坐在圈椅裏一怔,然後得得粑粑地起身,顫顫巍巍的一拜,“殿,殿帥,您怎得來了……”

    蕭逸宸沒應他,負着手,從邊上掠過去,微澀的蘇合香跟兜頭一棒似的砸在沈蒔腦瓜子上,“這不方方盤剝好天成泰銅錫鋪管事的口供,不敢叫官家覺着我尸位素餐,所以漏夜緊趕着來抓人麼。”

    他慢悠悠的說,冷冽的聲線鈍刀子一樣割着沈蒔的喉,不知道從哪裏升起來的恐懼,反正這麼一點點,一點點的漫上來,水漫金山般的淹過了嗓子眼,堵得沈蒔一時說不出話。

    好在蕭逸宸今兒心情好,一壁兒繞着室內閒閒踱步,一壁兒解釋道:“不知道先前沈大人還記得昆吾氏?那個賊子私造兵符企圖瞞天過海,將一干我們的將士調過河口,自投進赤那族的羅網裏。”

    他哼哧一聲冷笑,惶惶燭火跟着猛地一跳,跳進沈蒔的眼眶裏,眼梢狠狠一痙攣。

    蕭逸宸只當沒看到,悠悠地又開了口,“不過,咱們是什麼人吶,哪能叫這樣的蛆蟲從眼皮子底下鑽了漏洞,所以當場被人扽住了。”

    沈蒔這回子緩過了神,抻着脖子,愕着一雙眼說:“這明明是冤枉的……那昆吾氏都說了……”

    蕭逸宸直龍通地盯過來,一把利劍似的,生生斬斷沈蒔所有的後話,“說了?說他冤枉麼?沈大人好歹也是右通政吶,這平日過眼的案子還少?怎麼人一喊冤枉,你就信了?耳根子這麼軟的?我瞧也不是啊,五姑娘素日在沈大人跟前這麼盡心,這麼孝順,也沒見得你惻隱半分,還不是照樣的冷眼瞧人兒。”

    這麼一通陰陽怪氣,沒說動沈蒔動色半分,他蹙着眉,沉然道:“殿帥這不一樣,她哪能和昆吾氏相提並論呢。”

    相提並論。

    這四個字用得妙啊。

    叫沈南寶一霎就明白,自己於沈蒔來說,連個外人都比不上。

    雖然前世早就明白了沈蒔的冷情,可這麼陡然聽着,沈南寶還是免不了心涼,腦子也漿糊樣的,攪不動,白茫茫的一團,用手掂掂額,掌心捏出的冷汗順勢脈在了腦門上,凍得她一激靈。

    福靈心至般的,那些細枝末節的事拉洋片似的從她腦海飛快閃過,塌軟的身子就這麼慢慢地、慢慢地坐直起來,擱在膝上的拳頭也微微的顫抖着。

    她這些小舉動,蕭逸宸都看在眼裏,也因而臉色愈發的沉鬱,轉了眸朝着沈蒔便是一哂,“也是,畢竟他可是你勾結赤那族的聯繫,自然要比五姑娘這些重要許多。”

    饒是做足準備的沈蒔,聽到這句話,也不忍不住愕然,“勾結?赤那族?”

    他喃喃着這兩詞,滿臉的肌肉不可抑制地抖動起來,“殿帥,這明明就是污衊,我沈蒔對國家赤膽忠心一片,怎麼可能做出勾結外族這等子豬狗不如的事!”

    沈蒔的聲音高昂,蕭逸宸的聲音更高,“你可不就是豬狗不如!你從前到現在,做的那些事,哪件是人能做出來的?!”

    沈蒔怔了怔,也不知道怎麼的,他突然轉過頭,看了眼沈南寶。

    蕭逸宸卻一邁步,一徑將她擋在了自己的身後。

    “沈大人,我同你說話呢,你看旁人做什麼。”

    咬牙切齒的聲兒,說到末越發的緩,能清楚地聽出語調裏的抑揚頓挫。

    沈蒔一雙眼瞠得跟銅鈴一般大,“你都知道了?”

    蕭逸宸肅冷的眼睛笑眯成縫,“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沈大人與其關心我,還不如多操心操心自己的事,那天成泰銅錫鋪管事可是白紙黑字地招認了你,說是你私自遣他造的符節,藉着水路偷偷運給了昆吾氏……”

    沈蒔一霎站起身,“一派胡言,這都一派胡言!我從來沒有……”

    就是這麼一起身,他和蕭逸宸相視而立,直剌剌地看見了蕭逸宸眼底的戲謔。

    那點戲謔,就像是殘忍恣睢的暴君,堂而皇之地瞧人死前掙扎,掙扎得越厲害,他便愈發的開懷。

    意識到這點,沈蒔止住了所有的吶喊,他沉舒了口氣,卻沒按捺住胸中的怒意,一擡手就指着蕭逸宸鼻子怒罵,“殿前司就是個倒滿墨汁子的缸!再清白的人進去過這麼一道,提溜出來都會是一身穢!我不服,我要上奏,我要稟明官家,說我的冤屈,說你是怎麼狐假虎威,藉着徹查實則羅織罪名的下賤行當!”

    往來佝着背,僂着腰的人,今兒陡然來了骨氣,就跟玉山傾頹,來得叫人震驚側目。

    但側目之後,蕭逸宸不過冷冷一聲訕笑,“沈大人覺着,你還能見着官家?”

    這話捏住了沈蒔的命脈,什麼怒氣啊、勇氣啊,這時候都跟魚鰾紮了個眼兒,咻咻的都沒了,只管頹然站在那裏,視線也飄忽了,飄忽飄忽,飄忽到了蕭逸宸的身後,那微微敞露出的一角衣袍,跟一隻手豁然將他漆黑的前途撕開出一片光明。

    他陡然醒過神來,陡然想起自己先前的成竹在胸,就是一霎的功夫,那弓得如蝦一般的背,被倨傲地挺起來,挺得筆直,神情卻從憤慨轉爲了哀痛,“殿帥既知道了,那我也實不相瞞……”

    話還沒說完,蕭逸宸凜着眉地喝斷了他,“不用你實不相瞞,今個兒來也不是爲着這事。”

    說着,踅身望了望窗外,檐下的滴漏已經埋過一刻,月亮也掩在了雲翳的後頭,蕭逸宸眯覷了眼,“跟你兜搭了這麼半程子的功夫,倒把我瞌睡蟲給哄出來了,再懶得跟你兜搭,反正左右不都同你那個夫人一般,要麼凌遲,要麼點天燈……”

    他們你一言我一語,落在沈南寶耳朵裏,跟打啞謎一樣,趁着蕭逸宸還沒指派,她牽了牽裙站起身問:“這事……是哪事?”

    蕭逸宸明顯身形一怔,剛剛還從容的人,此刻眉眼打起了官司,也不正眼瞧她,只囫圇一句,“這事不急,我以後再同你說。”

    他的心虛,她瞧在眼裏,沈蒔也瞧在眼裏,抖着髭髯就要說,沒曾想被蕭逸宸看見了,一把掄住他的嘴,衝一干站如雕塑的班直喝道:“乾站着做什麼?還不把人扽出去,真以爲咱們是那些個缺嘴的壺兒是過來伺候人的?”

    幾乎是眨眼的功夫,剛剛還站如蒼松的沈蒔被人拿捏在手中,嘴也被人按住,就這麼嗚嗚咽咽的,被一左一右的兩個班直拖出去。

    沈南寶不是傻子,咂出其中的意味,她擋住班直的去路,看着蕭逸宸,“有什麼事不能當着我說?非得做這般掩耳盜鈴的架勢。”

    蕭逸宸平日再怎麼冷麪,對上自己心尖的人,便有說不出和柔,他屈着眉,用商量的口吻說:“而今不是說這事的時候,且等以後,我尋個好時機再同你說。”

    沈南寶被他這套言論引得發笑了,“殿帥既然想着日後,那何必叫方官這麼日日的敲缸沿?”

    她拿出這麼一番態度面對他,就像是面對陌生人、面對仇人般的,看得蕭逸宸氣血一浪一浪地打上來,腦子都發暈!

    他好容易沉了口氣,咬着牙解釋:“我是叫方官敲缸沿,是不想讓你陡然知道接受不住,但不是想就今個兒這等時機跟你說,你等我將這事處理完了,再同你說?”

    他覺得很體人意的寬慰,結果落在人耳朵裏,就是個冠冕堂皇的藉口,甚至端方地站在那裏,脆生生的一口嗓音,說出來跟鋼刀一樣刮在他骨頭縫裏般的。

    “我沒殿帥您想得那麼脆弱,也不是面做的人兒,哪能這麼會容易被捏成齏粉呢!您叫班直撒開他的嘴,把實情說了罷。”

    這樣的變故,一衆班直都始料未及,各個地杵在地心,訥訥地瞧着他們,一時不知道押了人走,還是在這兒等着他們。

    也正因如此,沈蒔有了可趁之機,他一口狠咬上捂住他嘴巴的班直。

    班直喫痛撒開了手。

    沈蒔頃刻就扯着嗓子乾嚎,“殿帥不說,我跟你說!你回家這麼久,是不是也一直在想,好歹你也我的女兒,爲什麼我待你棄之如敝履?其實你自個兒也隱約猜到了罷,你就是不敢往那邊想,沒錯!你不是我親生,你身上流的不是我們沈家的血,是蕭家的!是蕭弼的!”